不哭的孩子 ~Ⅱ~

父亲的牢骚

父亲发牢骚的原因不可理喻,完全是根据他的喜好和心情。我是在父亲的牢骚中长大的。

荷叶边、花样图案、粉红色等都是我幼年时的向往。每当母亲给我买新衣服,父亲总是不开心。他认定只有藏青色或白色,要不就是灰色,才是有品位的儿童服装的颜色。

不能使用的词也多得不计其数。“因为”和“但是”是代表性的,这一类的词刚出口,立刻就遭到训斥,不再听我继续说下去。

小学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记绘图日记。画完第一页,立即喜滋滋地拿去给父亲看。哦,我看看啊(即便在工作,父亲也绝不说待会儿再说)。父亲说罢,把视线移到日记本上,表情立马严肃起来,说道:

“日记不能用‘今天’来开头,因为肯定是写今天的事情。”

六岁的我是何等的失望。我垂头丧气地往书房外走,父亲冲着我的背影追着又说:

“对了,也不能用‘我’来开头,因为肯定是写自己的事情。”

中学的时候,校规规定的发型是有刘海的短发。父亲说刘海把额头遮住了不许留,必须把额头露出来。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在父亲眼中,似乎没有违反校规之类的事情。

外出玩耍之前,父亲说:把和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碰头、去哪儿玩、什么时候回来,都说清楚了!当我全部汇报完毕后,父亲又训斥道:早已定好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汇报?尽管我还是个小孩子,也觉得不合逻辑。

父亲的牢骚实在是名目繁多。关于服装、回家时间自不待言,甚至对说话的方式、笑的方式都毫不留情地挑毛病。结果,父女之间总是进行没完没了的战争。

父亲的牢骚突然减少,是我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不知是承认我已长大成人了,还是认为我无药可救了,总之从那时开始,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唠叨了。我深夜三点回家,父亲也不发火(但是不睡觉等着)。

牢骚自然淘汰的结果,是最精彩的牢骚保留了下来。

“这是什么呀?又不是巴布亚新几内亚!”

就是这一句。色彩鲜艳的毛衣、圆圆的大耳环、宽松的连衣裙,全被我父亲说成是巴布亚新几内亚风格的东西,但是他对巴布亚新几内亚风却没有明确的定义。更耐人寻味的是,他经常把这话作为“像个女流氓”的同义词来使用。比如我抹了鲜红的口红,父亲便会说:

“不许这样,又不是巴布亚新几内亚女人。”

另一种说法是:

“不行,不许涂得像个女流氓似的。”

两种说法的几率几乎各占一半(诸位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公民,真的非常抱歉)。

但事实上,要是问父亲巴布亚新几内亚这个国家究竟在哪里,他也肯定答不出来。更何况巴布亚新几内亚女性口红的颜色什么的,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对父亲而言,那个国家只是一片十分遥远的异文化的大地,只有这样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而已。从他对就职于商社的朋友说的话里可以得到佐证:

“如果把你派到巴布亚新几内亚、阿布扎比之类的地方去,那可怎么办?”

父亲是个好恶分明的人,并把好恶直接等同于爱憎。我觉得他就是那种体质。他热爱语言,憎恨使用错误的语言;热爱平和的事物,憎恨过激的事物。这是他本质的性格,因此父亲的牢骚没有商量的余地。

问题不在于哪一方是正确的。我认为父亲所发的牢骚是不合逻辑的。但是,父亲在发这些不合逻辑的牢骚时紧锁双眉,充满过于认真的苦涩,让女儿在哑口无言的同时又不得不苦笑:这便是所谓父亲的哀愁吗?

虽然在念中学的时候,对于父亲这些没有商量余地的牢骚,我曾经感叹他是个何等非民主、何等非文化的父亲,但最近开始觉得,能认真地发些没有商量余地的牢骚,难道不是一位非常有文化(或许该说如古董般)的父亲吗?

最后若要补充的话,就是打扮成“伪巴布亚新几内亚人”、被父亲说成讲一口“杂乱的日语”、喝酒喝到深夜才回家的女儿,即便到了现在,也绝对不会以“今天”作为日记的开头。

妹妹的不在及其影响

妹妹工作已经一年。去年的现在,我曾经百般劝阻哄骗,说别找什么工作啦,结果无济于事。在妹妹乐此不疲地拜访公司期间,我常常吓唬她:一旦工作,会很辛苦哦。还不时诱惑她:工作什么的就别干了,一起快快活活过日子吧。但妹妹要工作的决心很坚定,每晚把西装、皮鞋(分明在家总是穿着运动装)放在枕头边,对以怨恨的目光盯着这些的我说:“不许(把衣服)藏起来啊。”然后才睡觉。由于这种执着,她总算如愿被心仪的公司录用了。

于是,这一年妹妹每天(何止是从早到晚,是从早到第二天早上)去公司上班,星期六和星期天也去公司。她天性是极端热爱工作的人,当然也认真地去出差。我这个长期依赖妹妹过日子的人,生活便轰然崩溃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如此依赖妹妹,那是因为我缺乏的许许多多能力,妹妹一样样都拥有。

比如计算能力。从平时买东西计算消费税开始,到三月那恐怖的申报个人所得税(不是因为税恐怖,以我的收入,还有一些税金可以退还给我。恐怖的是申报过程,是复杂的计算),没有妹妹帮忙,我会被逼入窘境。

再比如处理事务的能力。一旦过了交稿期,还有尚未写好的稿子,我便会惊慌失措,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因为无法忍受面对稿纸上一片空白的恐慌,有时会在浴缸里待上五个小时。如此一来,妹妹就出现了。她首先会这么说:

“什么和什么是必须要写的,都先说来听听。”

我小声地(有时是抽泣着)回答:

“A和B,还有C,啊,对了,还有D和E。”

妹妹想了一会儿,以惊人的冷静替我做出了安排。

“首先是C了,今晚就能写出来吧。然后是A。把D和E收拾完以后,B放在最后就行啦。”

为什么?我问。妹妹条理清晰地说道:“这不,从杂志的发行时间来考虑,B不是还有时间吗?A不是比D和E先约稿的吗?你总是给C的某某先生(报出责任编辑的名字)添麻烦,所以这次可得优先。”

十分钟以后,我用发软的手握起了钢笔。

这一类的事情不知可以写多少,但是,我最佩服妹妹看电视的本领。

比如看大相扑。妹妹把当天一组组比赛弄得一清二楚,一到下午便来到我工作的房间,告诉我什么时候去楼下客厅看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