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Ⅲ~(第2/5页)

借用樊尚所说的话,劳伦斯是这样一位女性:“很聪明,但不机智。花钱如流水,却没有慷慨大方的风度。美丽但没有魅力。富于献身精神却不温柔。很机敏但不活泼。羡慕别人,但没有自己的理想。她中伤别人但心中并无憎恨,自尊心强却毫无自豪感,看似亲切但毫无热情,性格敏感但绝不会受伤。她非常孩子气但不纯真,爱抱怨但不放弃,身着昂贵的衣服但不高雅,会歇斯底里但不发怒。她直率但不诚实,怯懦但不知畏惧。总之,有激情,但没有爱。”

萨冈的文章紧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甜美艳丽(翻译也是文字清晰,令人心情舒畅)。一面将香水、音乐、龙山赛马场色彩鲜明的风景这类华丽的调味料撒在整篇小说中,同时故事却坚决否定虚饰,勇往直前,直至究明爱情的本质为止(无论结果如何)。

尤其第十章是压卷之作,围绕着爱,人们的心理演变竟能如此精彩地(而且鲜明地)描写出来,这让我惊叹之极。

仍不选择绝望

《桥上的天使》(约翰·契弗著/川本三郎译/河出书房新社)

我想,所谓人是何等复杂而奇妙,又是何等独特而孤独啊!如果不是如此独特,也就不会如此孤独了,但正因如此,“世界有时很美丽”,正因为世界有时很美丽,人才会即使孤独也能活下去。《桥上的天使》就是这样的短篇集。

若要谈论美国当代文学史(尤其是短篇小说的谱系),约翰·契弗是个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然而在日本,却很少有人读他的书,这可能与契弗是一位彻底透析内面的作家有关。同样是描写家庭、夫妇,相对于卡佛和厄普代克把焦点对准家庭和夫妇本身,契弗的焦点始终摆脱不了个人的内心孤独,因此无处可逃。这种严厉使读者感到不快,变得忧虑,有时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垮。

这是部成心不让人安心的短篇集。讽刺的眼神,不负责任的态度,突然抛出的不可宽恕的结果。成为契弗特色的“不可宽恕的结果”,几乎是书中所收十五篇作品的共同点。《只有一个人的跨栏比赛》达观(只能这么说)的结尾、《失去故乡的女人》粗野的余韵、《离婚的季节》中流溢出的平静的不幸,全都化作略微扭曲、滑稽悲哀、一言难尽的感受积留心头。每个故事都有点怪异,不过,契弗或许会笑着轻声说:那是因为人本身就是奇怪的,所以别无选择。

然而,这便是此人了不起的地方,契弗不让故事出现破绽。分明具有悲观主义的双眼,却变身为隐士,嘲弄般地观察身外的世界——契弗是绝对不会采取这种姿态的。像我这种人就难免会多管闲事,萌生出念头:既然已经写到了这一步,索性就这么做,岂不更轻松。然而契弗却固执地绝不逃避。他采用这种认定世界已经无可救药的写作手法,同时却绝不选择绝望。这种矛盾心理恰是契弗最大的魅力。而且,只要作家不绝望,他所写的一篇篇小说,不管故事看似多么悲观,其实都已经得到了拯救。

这是一位坚信只要有人、只要有生活,就一定有救的作家。正因如此,他才能创作出像《再见,弟弟》《雷森夫妇的秘密》《海边之家》这些哀婉而又美丽的故事。我对这双正视“人”的眼睛钦佩不已。

正视拥抱想象的真实

《追寻卡西艾托》(提姆·奥布莱恩著/生井英考译/国书刊行会)

这部长篇小说将西格夫里·萨松“士兵们都是幻想家”这句格言印在了扉页上。是提姆·奥布莱恩的第三部战争小说,问世于一九七三年,荣获美国图书奖。

我讨厌反战小说。因为作为读物,无趣的东西居多,也因为我反感为了倡言什么而写小说的姿态。《追寻卡西艾托》当然不是反战小说。

“我本该当个逃兵去巴黎的,但实际上并没有去。不过,我可以想象去巴黎这件事。所谓写小说就和这一样。我便是这样写了《追寻卡西艾托》。(中略)想象力总是在推动现实。我的小说希望描写想象力和现实的相互渗透。”这是数年前,奥布莱恩针对某次杂志采访的回答。

想象力和现实的相互渗透。这恰是奥布莱恩小说的妙趣所在,战争不过是为了对此进行描写的装置。换作其他作家的话,就好比恋爱、好比家庭、好比儿童时代、好比棒球所起的作用。

只要阅读了奥布莱恩的一部小说,便明白他是一位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自己亲手触摸、自己的鼻子嗅到的东西的作家。我在这一点上全面信任这个人(实际是现今健在的美国小说家中最敬爱的一位),其中当然也包括用自己的头脑想象的事情,奥布莱恩绝不会将视线偏离拥抱想象的真实。

这种想象力和现实的相互渗透,在《追寻卡西艾托》中以非常直接、简单易懂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无论是汹涌喧闹的越南的夜晚、含着M&M豆死去的士兵的表情和呼吸、德黑兰气氛怪异的地下室、伴随轻轻摇曳的音乐一件又一件脱去衣服的韩国姑娘,还是在巴黎的公寓里喝的幸福的葡萄酒,都在同一个地方互相交错,在一部小说中积累着同样的现实。那是因为“他相信映入眼帘的一切”,是因为“所谓士兵,一个一个都在进行着不同的战争”。

这部发表于一九七三年的小说,与一九九〇年发表的《怎样讲述真实的战争故事》相比,我认为作为小说有不稳定之处。但正是这不稳定的幻想色彩使它纯朴又痛切,成为一部美轮美奂的小说。

如此强有力的文章,不能一下子读太多

《威尼斯风物志》(亨利·德·雷尼埃著/田般弥译/王国社)

有一种书本身就是美丽的。绘画和文章自不待言,就连余白部分也美。

据说,当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看见恋人在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便建议:“一天阅读不要超过十页。”说是“要慢慢地、细致地读,在继续读下去之前,已经读过的地方要好好消化”。

我觉得亨利·德·雷尼埃的《威尼斯风物志》也是这样一本书。全篇都是近乎诗的散文,由语言编织出来的层出不穷的美丽印象简直令人眩晕。我想,这是因为语言具有某种毒品般的力量。如此强有力的文章,是不能一下子读太多的。因为阅读行为是官能性的,如果不一点一点去阅读的话,不知不觉便会沉溺于语言之中。

被幽闭在书里的,是世纪末的威尼斯。所谓世纪末,乃是一段特殊的时间。所有的物质,所有的人,都散发着奇妙的磷光。雷尼埃通过自己的双眼截取给读者的威尼斯,也存在于这独特的兴奋之内。稍纵即逝的朝气和类似光明的事物充溢于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