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兰巴托到哈拉哈河(第3/4页)

或许是因为气候干燥,加之地处无人来访的荒郊僻野,这些杂乱的钢铁制品依然原样剩留在这里。钢铁虽然都生锈了,但拿在手上也不至于片片剥落。发红的只是表面,弄掉红锈,下面活生生的“钢铁”仍在喘息。面对如此大量的钢铁残片集中散落在如此狭小的地方这一事实,我不能不茫然若失。如果进行历史分类,恐怕应该属于“后铁器时代”那样的时代。在那里,将大量钢铁有效地撒向对方的一方、以此尽可能多地切削对方骨肉的一方获得了胜利与正义,而将这不怎么样的草原的一块弄到了手中。

为了不忘记这震撼性场景,我决定拾起掉在脚下的一发子弹和臼形炮弹的一部分装进塑料袋带回日本。倒不是多么想要纪念品,仅仅为了不忘记——我觉得这是我惟一能够做到的行为。而且我也很想保留一件类似抓手的东西。

之后我们往纵深处行进了三十分钟,在绿草原的正中有一辆被弃置的苏军中型坦克。“如果有什么大件战争遗物就好了,想照一张相”——为了满足松村君的希望,那姆索拉中校把我们带到这里。这辆坦克,炮塔和机枪固然拆掉了,但其他部分基本完整无缺原模原样地留了下来。大概本想用钢缆把战斗中毁坏的友方坦克拖走而未能如愿,仍有钢缆拴在那里。我想,若运去什么地方弄成碎铁,多少能换一些钱,但蒙古人对回收废铁那样的麻烦事似乎没多大兴致。或许因为一来位置不好,卡车进不来,二来就算愿意回收,随之而来的运输成本也太高。不管怎样,草原因此而到处扔有五花八门的钢铁制品,使得我们至今仍可切近地目睹当时那白热化的“钢铁战役”,那淋漓酣畅的钢铁消费场景。如此顺利保存往日战场遗迹的场所,找遍全世界也恐怕没有第二例。

又转过几个战场遗迹之后,我们参观了松布尔壮观的战争博物馆。毋庸讳言,松布尔是世界尽头一般寒伧的小镇,然而有关战争的纪念物一应俱全,件件非同一般。博物馆本身也仪表堂堂,展品丰富,当时的贵重资料和各式武器、军用品等整理保存得井井有条。参观之间,可以清楚地看出蒙古人对诺门罕战役即哈拉哈河战役的胜利——毕竟将日军赶出了自己主张的国境线,因而是胜利——看得多么重要。但与此同时,我觉得如此大张旗鼓慷慨激昂的英雄礼赞也悄然而又生动地暗示了哈拉哈河战役给蒙古这个小国带来的灾难是何等惨重。俄罗斯通过情报公开活动将以前隐藏的种种史料公诸于世,据此得知,哈拉哈河战役并非像过去苏联方面所说那样的是苏蒙联军“压倒性的辉煌胜利”,他们为此次胜利所不得不付出的牺牲的惨重程度并不亚于日军。日后若有更多的资料公开,对于诺门罕战役即哈拉哈河战役的历史观也肯定会大大改变。战争博物馆的馆长欢迎我们并亲自热情带领参观(人十分和霭),遗憾的是由于停电的关系,馆内黑乎乎的,没法细看更多的展品。好像因为慢性电力不足,白天也要停电几个小时。

从松布尔到乔巴山漫长的归途中,在草原中间发现了一只狼。蒙古人看见狼必定杀死,几乎条件反射地杀死。对于身为牧民的他们来说,狼是看见就只能当场杀死的动物。爱护动物这类概念在这个国家根本不存在。驾驶员连一声“去”也没说,就让吉普迅速离开道路朝草丛开去。乔格满托拉中尉以熟练的手势从座位下面拿出AK47自动步枪,推上子弹舱——他把子弹舱装在黑塑料手提包里随身携带——而后打开吉普车门,探出上身瞄准,以单发点射逃跑的狼。在草原正中听起来,“啪、啪”——AK47的枪声又干又小,没有想像的那么厉害,不是在电影声带中听到的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莫如说颇有非现实之感,恍惚是在极其遥远的世界里进行的、与己无关的活动。我在脑袋里像考虑别人的事一样怔怔地想道:噢,我现在置身于草原正中,乔格满托拉在我身旁打狼!逃窜的狼的四周“嘭嘭”掀起着弹的沙尘。但狼动作极快,怎么也打不中,皮都没伤着。狼计算着自己同吉普的距离,利用身体轻巧的优点,飞快地改变方向奔逃着。最初的弹舱空了,乔格满托拉一边咂舌一边“咔”一声推上新弹舱。此人究竟准备了几个弹舱呢?驾驶员那松贾格尔一声不响地咬紧嘴唇,忽左忽右打着方向盘紧追不舍。说到底,狼从一开始就无望得胜。狼的四肢诚然敏捷灵巧,可惜它们不具备相应的耐力。它们或许能胜过马——蒙古人说胜负率基本是五比五——但在无遮无拦无沟无坎无枝无树一无所有的平展展的大草原正中,狼不大可能跑过四轮驱动车。因为汽车决不疲劳。那仅仅是大的钢铁机器,没有肺那个物件。十分钟,狼就彻底筋疲力尽,肺叶即将破裂。狼站立不稳,肩头起伏着,喘着粗气,做好精神准备似的定定地看着我们这边。狼知道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这里已别无选择,惟有一死。

乔格满托拉让驾驶员停下吉普,把枪身固定在车窗上,瞄准狼。他不慌不忙。他晓得狼已哪里也去不了。那时间里,狼以澄澈得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我们。狼盯视枪口,盯视我们,又盯视枪口。那是种种强烈的感情混在一起的眼睛,恐惧、绝望、困惑、无奈……以及我不知晓的什么。

只一发,狼便应声倒下。身体痉挛片刻,而后那也停止下来。小个头母狼。从季节推断,有可能是为孩子出来觅食的。我在内心祈祷这只干瘦干瘦的狼好歹逃开铁车和铅弹的追击,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凑近死尸一看,狼已吓得大便失禁,子弹打中肩偏后一点的位置。弹痕不很大,只渗出衣扣大小的圆形血迹。那松贾格尔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不小的锋利的猎刀(看来这些人手头总是备有自动步枪和猎刀),麻利地整个割掉狼的尾巴,然后把割掉的狼尾巴垫在狼的头下。这像是蒙古人的狩猎咒符,意思是“保佑以后再幸遇这样的猎物”。

打死狼后,我们都奇异地沉默下来。很长时间里几乎谁也没有开口。那松贾格尔把奇妙的俄语雷盖[5]磁带插进收放机,开始听音乐。夕阳向草原西边缓缓倾斜,绚丽的火烧云染红了云絮,天空由青变蓝、由蓝变黛之间,我们始终向西行进,就好像紧追下沉的太阳不放。但不用说,这回我们无望获胜。随着四周变暗,路面到处有野兔穿过。白天它们怕被老鹰逮住不敢出洞,都静等着暮色降临。如此说来,四下里再也见不到老鹰了。鹰们想必在这草原某处的巢中静静歇息,歇到明天早上。明天完了,后天来临,后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