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兰巴托到哈拉哈河

从诺门罕村到蒙古国境虽然近得伸手可触,但遗憾的是不能从那里穿越,这点前面已写了。尽管拥有漫长的国境线,但现在从中国进入蒙古的口岸数量极其有限,且只能利用飞机。除此之外的方法,明确说来近乎“非现实”状态。不过凑巧传来消息说今年7月初的几个星期作为特别措施开放了新巴尔虎左旗那里的国境,准许当地人往来,于是心中大喜:lucky[1]!不料这也在即将开始之前不加任何解释地——似乎是这一带常有的模式——突然延期了。中国和蒙古的关系近来已改善很多,为什么还对这种极度不便的状态听之任之呢?想来令人费解。

我的想像是,虽说处于友好关系,但现实中两国的经济实力相差悬殊,蒙古方面害怕中国(汉人)经济长驱直入,中国方面担忧被国境线人为地“划线隔离”的蒙古族抱团或融合的倾向高涨——双方有可能因为如此情由而各自从两侧对交流进程予以刹车。我推想这一带的区域性政治重组将以很快的速度向前推进,不过,但愿别像南斯拉夫那样悲惨(因为我在内外蒙遇到的都是好人)。不管怎样,这种强行阻止流程的Status quo[2]应该不会持续很久。

由于这个缘故,我们从北京乘飞机到乌兰巴托,再换机到乔巴山,从那里乘吉普远远穿过大草原,好不容易到达哈拉哈河畔一个地方,却是三天前我们所在的诺门罕村极近的对面,真让人目瞪口呆。不过绕了这么个大弯子,我才得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蒙古草原的辽阔。横穿蒙古草原是怎样一种情形,读者可能想像不好,总之你认为就像乘一叶小舟凌波横渡于万顷大海即可。从乔巴山到哈拉哈河约三百七十五公里。说起三百七十五公里,大体等于东京至名古屋的距离,当然道路非常糟,算上中途吃饭和休息时间,足足花了十个钟头,其间擦肩而过的车辆屈指可数。四周是那样平坦,纵目望去,无论哪里、无论多远都是绿色的草场。作为实际问题,视之为海在感觉上反倒更容易把握,无休无止的上下颠簸也未尝不可以说同小艇冲浪的感觉相似。

和大海不同的是有时能看见野生动物。既是草原,草确实是多,但附近没有足够的水,适宜放牧的地区很有限。除了贝尔湖附近,基本看不见牛羊,人也几乎不住,只有种种野生动物自由自在、与人无涉地在那里活动。羚羊、蒙古鹰、鹤、狼、大野鼠、兔……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动物都在路上屡屡撞见。只要有电线杆,可以说必有大大的蒙古鹰蹲在顶端,以锐利的目光四下扫瞄着寻找食物。这一带蒙古语叫“多尔诺多”(东)地区,除了如此空空荡荡的草原别无东西可看。多尔诺多草原曾是海底,可以不时见到海洋生物的化石。海拔在外蒙境内最低,夏天热得要命。旅游指南书上说人口仅有九万,相比之下,牛羊多达约二百万。不用说,特意到这种地方来的好事的外国游客没有多少。说得再明确些,几乎没有。

不过在军事上具有重要意义(同中俄两国接壤)。也许因为这个,交通比预想的便利。县城乔巴山有列车从莫斯科直接开来。这条铁路在诺门罕战役或进攻满洲时得到了高效利用。从乔巴山到“满”蒙国境附近的塔木斯库基地之间,过去好像铺有补充兵员及军事物资的专用铁路,如今已不复存在(至少我们听的介绍是这样)。反正只要是事关兵站,苏军就同关东军相反,是极为慎重地计算好了以后才采取行动。对于苏联来说,军事上最重要的事项,是利用铁路迅速有效地在欧洲战线和远东战线之间运送兵员和装备,并为充实这一系统而全力以赴。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在欧洲和远东两线正面作战,而要巧妙地一次吃掉一方——这是苏联绝对的基本方针。所以,诺门罕战役结束后苏联马上进攻波兰,而后于1945年8月(德国投降三个月后)再次进攻满洲,这基本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处。

诺门罕战役、对日宣战之后直到近年因改革而废除俄蒙军事协定的时间里,苏军在这一带驻有规模相当大的军队。因此之故,乔巴山的机场也像模像样地铺上了跑道——尽管多少有些裂缝——以蒙古机场来说,这是很罕见的。机场建筑物之类倒是没有,下雨时只能撑着伞耐心等待。算了,挑剔不得的。我们乘坐的俄制小型螺旋浆飞机的货舱里装有一具棺材,也罢,这也不足以发牢骚的。

这里给我们当向导的是蒙古军队的现役军官。何以让军人做我们的向导呢?这点我也不大明白。说到底,大概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担心,担心外国人在国境一带转来转去;二是实利,作为向导,酬金有美元进账。也就是说,军方身兼挣美元的打工者和监督者两种职务。蒙古现在没有像样的产业,国际硬通币严重不足,游客但凡有事,在所有场合都被贪婪地索取美元。这个国家的旅游产业,较之设法增加游客的数量,遗憾的是更处于从少数游客身上榨取尽可能多的钱的阶段(同过去一段时期的中国相似)。不过反过来说,只要有美元,差不多的东西都可买到,差不多的事情都可办成。

坦率地说,我们这次采访被蒙古旅行社要了高得足以令我们惊讶的款额(当然是同蒙古物价相比而言)。但作为现实问题,没有可以取代的选项。以前就听说过,以个人资格租用吉普去东部国境地区的人,在现场到处受到国境警备部队毫不留情的驱赶。好不容易费时费力来此采访,若弄成那样子可就太惨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花些钱,一开始就由军人带路来得明智。老实说,那种做法不怎么让人愉快。

带路的是一个名叫乔格满托拉的戴太阳镜的态度硬邦邦的中尉——有两颗星,估计是中尉——还一个名叫那松贾格尔的专职驾驶员汉子(此人大概是中士)。吉普是冷冰冰的俄制军用吉普,有四扇门,却前后都不开窗(只开一个三角窗),车里堆着几个汽油罐,味道大得呛人。然而他们还大口小口地吸烟,又危险又喘不过气。无论舒适还是性能,同三菱帕杰罗相比,简直是全自动洗衣机和洗衣盆之差。这样的车竟单程要坐十多个小时,即使我随时随地随便诅咒什么,你怕也指责不了。

但是,作为代步工具,较之时髦的日本产四轮驱动车,当地人更喜欢这种简单粗壮的家伙,因为几乎所有地段的路况都一塌糊涂,这种车子没有各种各样“有也许方便、没有也不碍事”(即当代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最大的商品)的物件,故障少,好用,全然没有例如自己不知如何下手的黑匣子那样的玩意儿,一切都裸露在外,有故障也能自己动手当场修好。汽油啦润滑油啦水箱啦都不挑三拣四,那一带有的任何东西——小便也好烧酒也好——只要放进去就能跑到目的地。便是这样的车型。在大草原正中车突然出了故障,弄不好很可能就此乌呼哀哉——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开车,此地驾驶员的世界观同星期日夜晚在涩谷一带开着朗克尔车[3]的哥们有明显差别,那是没什么不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