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兰巴托到哈拉哈河(第4/4页)

我们好歹返回乔巴山已是半夜一点了。总之累得死去活来,口都几乎开不得了。先喝了一通不很凉的啤酒,喝罢直接倒在宾馆床上。不伦不类的城市不伦不类的宾馆不伦不类的房间(自来水整整流了一夜,声音大得惊人;门关不上;除了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别无照明;气氛郁闷得要命),但这些怎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能躺下好好睡上一觉就一切OK。何况,想到我此前住过的世界最尽头的不伦不类的宾馆,这个还算不错了。然而我怎么也睡不着。也许白天看到的刺激性场景太多的缘故。我无法忘记生锈的坦克、钢铁碎片所在皆是的战场遗址、被乔格满托拉射杀的母狼那凄寂的眼睛。我蓦然想起,随即从包里取出在沙丘沙土中拾来的臼形炮弹残块和子弹,拍掉沙土放在桌子上。它置于阴沉沉的宾馆一室的桌面之上,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时间的座标基轴正一点点地在扭曲损毁。这东西在宾馆房间里看来,同我在沙丘中发现时给人的印象有很大不同。我并非崇拜超自然物之人,总的说来在日常生活中是循规蹈矩的现实之人,并以此为人所知。可是,惟独此时却不能不感觉到某种“气息”浓厚之物的存在。我忽然心想,也许本不该把这东西带来,应该照样留在那里也未可知。但为时已晚。

深夜醒来,它在猛烈地摇晃这个世界,整个房间就好像被装进拼命翻滚的混凝土搅拌机一样上下急剧振动,所有东西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咔咔作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是什么正在进行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姑且从床上跃起,准备开灯。但由于剧烈晃动,甚至站在床上都不可能。说到底,灯在哪里都无从想起。我踉跄摔倒,而后抓着床头好歹坐起。我想肯定来了大地震,一场要让整个世界土崩瓦解的强烈地震。不管怎样得赶快离开这里。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才死活挪到门前,摩挲着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就在那一瞬间,摇晃戛然而止。灯亮了,黑暗消失了,房间立时寂静下来,一切都难以置信地无声无息,什么也不摇动,时针正指在后半夜两点。究竟怎么回事呢?我莫名其妙。

随后我恍然大悟,摇晃的不是房间,不是世界,而是我本身。明白这点,一时冷彻骨髓。我无法把握自己手脚的感觉,在那里木然伫立。尝到如此深切、如此劈头盖脑的恐惧有生以来是第一次,看见那么黑的黑暗也是第一次。不管怎样,我不想留在这房间里了。横竖留不得了。不得已,我走进隔壁松村君的房间(凑巧这座宾馆的房间不能从里面锁住,为什么自是不知),弓身坐在昏死一般沉睡的他旁边的床上,一动不动地等待天明。原以为黑夜将永远持续下去,但四点过后,东边的天空终于一点点泛白,鸟也开始啼叫。随着晨光的降临,我身上冰块一般的恐惧也渐渐融化消失,就好像附体的邪魔脱落下来。我悄悄返回自己房间,上床躺下。已不再害怕。夜间卧床时感觉到的不快也没有了。我甚至反倒产生一种类似恬适的感觉。它同黑暗一起去了哪里。我就势在晨光中甜甜睡去,睡罢醒来。

从乌兰巴托返回北京,直接在机场换机飞回东京。机上的NHK广播报道说村山首相在那不勒斯峰会上病倒。村山首相?我离开东京时该是羽田首相才对。在这同一天,金日成主席之死成了事实。在我从满洲到蒙古转来转去的两个星期时间里,此侧世界有诸多事情在与我无涉地运转不息。而大约一个月后的此时此刻,我在远离蒙古草原的场所、在几乎可以说是与之处于两极的地方写这篇文稿。

但是,在乔巴山那座穷困潦倒的宾馆一室,我于下半夜2时体验的那场剧烈的世界摇晃仍分明留在我身上。至今仍能记忆那震颤、那恐怖的感触。那究竟是什么呢?我至今未得其解。我想了很多,但未能想出关于那件事的确切答案。那时我所感觉的恐惧的质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给别人的。那和从道路正中豁然开出的洞口遥遥窥看世界深渊是同一程度的恐怖——至少对我而言。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这样认为了:它——其振动、黑暗、恐怖和气息——恐怕不是从外部突然到来的,而莫如说原本存在于我这个人的内面,不过是有什么抓住类似契机的东西而将它猛然撬开罢了。恰如上小学时在书上看的诺门罕战役的图片并无什么来由地俘获了我,且在三十几年后把我远远领去蒙古草原的纵深处……把我带去的地方真够远的了。可是我觉得——我说不大好——无论去多远、或者不如说去得越远,我在那里发现的也只是、或者越是我自己本身。狼也好,臼形炮弹也好,停电当中幽暗的战争博物馆也好,归根结底恐怕都只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它们恐怕只是在那里静静等着我前去发现罢了。

但至少我决不会忘记它们在那里和曾在那里。不忘,我能做的事仅此而已,大概。


[1] 幸运,好运气。

[2] 现状,原来状态。

[3] 一种日本出产的轿车。

[4] 我国译为《廊桥遗梦》。

[5] reggae,1968年前后开始流行的牙买加黑人新流行音乐,歌词主要反映平民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