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G 没有裂缝的骨头(第2/5页)

1945年6月14日

亲爱的休斯小姐:

我在堪萨斯城过得很愉快。再次感谢你的热情款待。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可能会在今年秋天之前与我的妻子一道再去拜访你……我在堪萨斯城的最后一晚去了市中心,终于看了一场电影。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次旅程都非常愉快……

在美国以外,陈梦家游历了多伦多、巴黎、伦敦和牛津。1947年,他从斯德哥尔摩回来以后,就给洛克菲勒组织发了一封信:

已加冕的瑞典王子在他的城堡里接到了我,让我看了他的收藏。我很荣幸地和他交谈了两个小时。

那一年,陈梦家完成了那本书的草稿,里面有850件青铜器的图片和文字描述。他回中国以前,把手稿和照片都寄给了哈佛;以后他要通过邮寄来编辑他的书了。一个哈佛的教授兰登·华纳写了封信给陈梦家:“今日,一个来自亚洲男人需有很大的勇气,才能面对来自政治和财政双方的困难。你选择这个时候回国,我对此表示崇敬。”

露西则继续留在芝加哥,以完成她的博士论文。当她终于踏上横渡太平洋的旅途时,已经是1948年末了,中国的内战此时正是转折点:

当我乘船前往上海时,我从广播里听到清华和北京的其他大学已经解放了。国民党将军傅作义的军队遇到了麻烦……

上海和北京之间的交通已经中断了,我必须想法子到北京去……幸运的是,有一架替傅作义运输粮食的飞机要飞往北京,于是我坐了那趟飞机。当飞机途经天津时,人民解放军从地面朝我们开火。没有梯子让我们走下去……我们只好跳到地上的一叠棉被上……

首都被分隔了,共产党控制了一些地区,其他部分则仍然掌控在国民党手中。陈梦家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共产党占领了。

我叫人给我的丈夫捎信,告诉他我回到中国来了,我想叫他在城门打开的时候来见我。3周以后,城门打开了。北京解放。

城门又几乎马上关闭了。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中美之间的交流结束。在剑桥,哈佛的教授们等待着陈梦家的消息,等待着那本关于青铜器的书;在北京,陈梦家等待着政治气氛的缓和。他一直忙于研究甲骨文。1956年,他出版了《殷墟卜辞综述》一书。“殷墟”指的是安阳地区,这些年来,安阳出土了许多件甲骨和龟壳。从这些碎片里,陈梦家重构了商朝的世界,书法、文理、地理、天文。战争和祭祀,神怪和皇族。北京出版社付了版税给陈梦家,他用这笔钱在市中心附近买了一个古老的四合院。在四合院大门上方,他挂了个牌匾,上面写着“一书院”。这个题字成了令人伤感的预言:不到两年,中国国内就禁止陈梦家出版书籍了。而在美国,他那本关于青铜器的书也从此没了下文。

尽管禁止陈梦家出书,考古研究所还是印了这本书,这一版本用的是陈梦家从美国带回来的笔记。书的编辑很马虎,有不少的错漏之处;很多照片仍留在哈佛,无法收入书中。此外,这个中文版本里还包括了一个书的简介,内容是专门批评陈梦家的。陈梦家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书名下面,由洛克菲勒基金赞助而写成的书里面,没有一本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实录

如今,全世界仅有约30名研究甲骨文的学者。在美国,最德高望重的专家是戴维·N·凯特利,他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历史教授。凯特利从来没有见过陈梦家,对于陈个人的经历也所知甚少。但这个美国人却是沿着那个中国学者的轨迹进行研究,而且他仍然用着陈梦家那本侥幸出版的书——书里研究的是甲骨文和商朝世界。凯特利的家在伯克利山上,我去拜访过他好几次;有一回,他对我说:“这本书极其重要。这是本了不起的书。他把所有东西都列出来了:种种的仪式和祭祀,还有时间的范围。这是本很旧的书,但仍然是着手研究甲骨文的好助手。”

像陈梦家一样,凯特利的学术研究生涯,也是着力于拼凑碎片。凯特利把甲骨上刻的文字比作乐谱上的音符:这是一种密码,用适当的方式解读,就变成了音乐。这儿有不同的乐段,还有各种的旋律。主旋律:一定的主题不停重复,产生了一种和谐感。凯特利仔细研究了1千300次关于下雨的占卜,这些占卜记录全部出自商朝皇帝武丁统治的时期,大约是公园前1200年至公元前1189年这一段时期。

本月有大雨。

今日国王狩猎,整日无雨。

我们没有降雨;意味此次协议让商朝某些力量正形成灾难。

甲骨形成了音乐,也讲述着故事。商朝沉迷于死者的世界:在他们看来,逝去的祖先拥有很大的力量。如果受到了怠慢,祖先们就会通过疾病、厄运和自然灾难惩罚活着的人。如果某个皇帝生了病,或者天气出了什么问题,朝廷就会进行占卜,希望从中发现是哪个生气的祖先需要祭祀。有时候,朝廷会和死者讨价还价:一片出土甲骨的刻文显示,朝廷提议为某个祖先献上3个人犯。但那一次的占卜肯定结果不好,因为下面紧接着就是第二行的刻文:5个人犯。然后占卜记录就结束了。那位祖先应该对5个死者表示满意。

“另一个范例就是关于牙痛的占卜。”凯特利边说着,边打开了他自己写的关于甲骨文的书——《商朝历史起源》。他翻开了其中一页,上面是一片甲骨的黑白拓印,那片甲骨也出自武丁统治时期。拓印上展示了一片龟腹甲的背面,椭圆形的表面布满裂痕,有很多钻出来的小坑和刻文。有些商朝的文字很难理解,凯特利的书重造了这片龟腹甲,用更为清晰的现代文字取代了商朝文字:

凯特利翻开了这一页,然后向我介绍里面的内容。“国王要参加一场战役,但他的一颗牙坏了。”他解释道。“他想知道该拿这只坏牙怎么办,还有是哪个祖先造成的。”

龟腹甲上刻了四个名字:甲父、庚父、辛父、乙父。他们都是一代人,是皇帝武丁的父亲和三个叔叔,占卜时他们都已经去世。

“是甲父,不是甲父,”凯特利手指着那些文字,用中文大声地念出来:“是庚父,不是庚父。是辛父,不是辛父。是乙父,不是乙父。”

朝廷为每个祖先都做了多次的占卜,龟腹甲上满是裂痕。这个东西就像是一个3000年历史的侦探笔记,把各种可能性一个接一个地排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