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G 没有裂缝的骨头

和赵老先生交谈过后,我开始调查陈梦家的生平事迹。关于他的材料不多:市面上没有他的传记,他的很多作品都已经绝版。他生命走向终点的那一部分完全是个谜;导致他自杀的原因,没有任何的细节记录。在中国,文革仍然是一个阴影笼罩的记忆。对那个年代,人们可以写一些批判性的文字,不过人们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调查追究不能太深入。也没什么人会保留自己在那个年代的日记和书信。

陈梦家早年的生平事迹相对来说更为清晰,因为他很年轻就开始发表文章。他1911年在南京出生,他的父亲是个教师,也是长老会的牧师。陈家有10个兄弟姐妹长大成人:5个是男的,5个是女的。他们都是大学毕业,对于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这样高的教育程度非比寻常。陈梦家在家里排行第7,也是最聪明的一个。他18岁发表了第一首诗,20岁时出版了第一本书,那时候他就出名了。作为一个中国诗人,他按照传统的习惯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漫哉”。

他成了新月社里最年轻的诗人,新月社是一群浪漫派诗人成立的,他们不再遵守中国传统诗歌严格的格律。1932年,当日军和中国军队在上海城外激战,陈梦家加入了抵抗的行列。这个年轻的诗人从战场上发回了他的诗句:

在蕰藻浜的战场上,血花一行行/间着新鬼的坟墓,开在雪泥上/那儿歇着我们的英雄--静悄悄……

他的诗歌风格简洁而富有韵律;评论家把他和阿尔佛来德·爱德华·霍斯曼以及托马斯·哈代相提并论。陈梦家长大以后不再信基督教,不过对于遥远的过去,他有一种神秘感,他对此的描述几乎接近宗教体验。他有一首早期的诗歌,描绘了一幅千年的女性雕像:

在她高贵的外表下

我窥见了她的侧脸

冷淡的,沉默着

一抹笑角的细微

艺术品自有其能量;书写的文字嗅到了远古的生命气息。在另一首诗里,诗人凝视着一座古老的城堡:

高高的塔楼庄严,傲然耸立。

谛听着流水声,

谛听着风声,

而塔楼在一片云上,

划下了3000年的笔迹。

它们让我懂得,

对古物心存欢喜、满怀尊敬。

(注:此诗未找到原诗,系按照本章节的英文原文翻译而成)

陈梦家在南京上大学时,所学的是法律;但毕业以后,他就转了方向。1932年,他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随后致力于宗教,最后他的研究方向转到了中国古代的书写文字。过去越来越近;诗歌渐行渐远。对陈梦家来说,写诗似乎总是满怀痛苦,在一首诗中,他写道:“我挝碎了我的心胸掏出一串歌。”在一本书的序言里,他提到自己在23岁时就已经不再迷恋诗歌了。后来,他写道:

“十七岁起,我开始用格律约束自己。从此我所写的全都可以用线来比量它们的长短……这把锁压坏了我好多的灵性,但从这些不自由中,我只挣得一些个造字造句的小巧。”

(注:节选自《梦家存诗自序》)

到他三十出头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不再写诗了。在北京的燕京大学,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研究甲骨和青铜器上铭刻的文字。他渐渐沉迷在考古中,那些早期的诗歌似乎成了一种回忆,提醒他已经逝去的一段人生:

你是真正想知道我故事的那个人吗?

尴尬而脸红的,

我轻轻翻过了20页的空白。

我只想写下一行字:

我是牧师的好儿子。

(注:此诗未找到原诗,系按照本章节的英文原文翻译而成)

赵露西也是牧师的孩子,也是一个奇才。25岁的时候,她发表了T.S.艾略特那首《荒原》的第一个中文译本。1937年以前,她都在燕京大学教英文;那一年日本入侵中国,很多中国人逃离了北京。很多年以后,露西在自传里回忆道:

我们去了南方,我的爸爸和我的哥哥赵景心(也就是赵老先生)留在了北京……我们搬到了浙江省德清县的一栋老房子里。我和陈梦家就在那时候结婚了。那个地方的东西很便宜,生活丰富多彩。我们每天都吃鱼和虾。那时我们不需要学习,于是我们常常去看鸭子,看它们慢慢游过水面……

这对夫妇和许多其它的中国知识分子一起,最后搬到了昆明,昆明位于云南省——中国边远的西南一角。几所主要的中国大学在昆明重组,成立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陈梦家就在那儿教书。由于大学有规定,禁止一对夫妇同时在学校里任教,露西无法成为教员。

我做了8年的家庭主妇。我还是传统观念,认为妻子该为丈夫做出牺牲。不过我确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做饭的时候,膝头上总摊着一本狄更斯的小说。

1944年,洛克菲勒基金给了这对夫妇一笔联合的人文学科奖学金,资助他们去美国做研究。他们属于绝无仅有的一代人:尽管国家遭遇了日本侵略和国内混战,一群很有潜质的年轻中国人却和西方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学术联系。很多人去了美国和欧洲学习,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打算学成后带着新的技能回国。

陈梦家和赵露西出发了,首先是从昆明飞往印度的加尔各答市。这段“最困难的旅程”激发了陈梦家的创作灵感,几年来他头一回写下了诗篇:

我看不见喜马拉雅山脉

云朵垒得山一般高……

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孤独

这是天堂的沙漠。

(注:此诗未找到原诗,系按照本章节的英文原文翻译而成)

在芝加哥大学,露西做起了关于亨利·詹姆斯的研究。好些年来,她都在遥远的地方学习着英文;如今,英语世界的文学忽然就近在咫尺。她去了哈佛一趟,期间和T.S.艾略特见了面,艾略特把自己的一本题了字诗集送给了她。

露西研究文学,而陈梦家则到处搜寻青铜器。在乱糟糟的19世纪和20世纪,中国的很多文物被带到了国外,其中极少数有经过人们细致的研究。陈梦家想就这个主题,写出一部权威著作,用中西方结合的方法对青铜器进行研究。除了洛克菲勒奖学金以外,他还接受了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

1945年5月28日

亲爱的休斯小姐:

这周或者下周末我会到堪萨斯城来。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方便去参观博物馆……

这个笔名叫“漫哉”的漫游者名副其实。他游历了底特律、克利夫兰、圣路易斯、明尼阿波利斯、纽约、纽黑文市、波士顿、普罗维登斯、普林斯顿和三藩市。他甚至去了檀香山。每到一个城市,他就和当地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联系,研究他们的中国文物。有两年时间,他不断徘徊在中国古代青铜器和美国现代文明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