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第4/5页)

“为什么呀?”

“舅姥姥怕挤。”

吟子去看电梯旁边的散装巧克力去了。奇怪的是只有那边人少。我挤进卖场里面去,大致品尝了一圈后,急忙返回吟子待的地方,看见她正坐在电梯旁的椅子上呢。老年人就是这样来确保自己的位置吗?不由有些泄气。我叫了她一声,她说“辛苦了”,啪啪地拍着我的肩膀。她的手又轻又软,我觉得不可思议,她是怎么靠着这双手独力支撑到今天的呀?

我带着吟子到入口附近的一个柜台去,是我刚才看好的。

“这个怎么样?据说这是维也纳王室专卖的,很拿得出手的。”

“真漂亮。嗯,这个不错。就买这个吧,还有猫呢。”

吟子立即拍了板。她指的是盒里那几片薄薄的巧克力拼成的天蓝色的猫。

吟子要递钱给卖巧克力的女店员,我拽着她的衣袖去收款台交。手里拿着巧克力小盒子的女孩排成了长队。一个跟一个地一声不响地排着。我已经决定离开家了。我看着前面吟子的头顶,心里想着,得找时间跟她说了,怎么说好呢?

“吟子。”

她正在当当地切着胡萝卜。桌上放着另一个已打开的天蓝色盒子包装的巧克力,这不是给芳介买的那个。我支着脸,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看着吟子的背影。真想穿一次那件大围裙,照一张照片,等五十年以后再看。

“吟子。”

“什么事?”

“我要搬出去了。”

“什么时候?”

“下周。搬到职工宿舍去。”

“这么突然哪。说走就走啊。”吟子在大围裙上擦擦手,回头笑着说。

“对不起。”

“不用。有什么可道歉的呀。”

“可也是啊。”

“一个人生活,很不错的。”吟子一边往沙锅里摆放胡萝卜,一边说道,“趁着年轻,要离开家自己过。”

我默默地听着。

“要在年轻的时候吃些苦头啊。”

玄关响起了门铃声,今天是芳介来的日子。现在已经不用出去迎接他了。

这“苦头”会在什么时候,怎样来临呢?我想问问吟子。还希望她告诉我,一个人该怎样来承受。

芳介突然出现在厨房里,点点头说了声“好啊”。吟子帮他脱下大衣,掸了掸土,挂在衣架上。我和她已经没有一点距离感了。其实不用走也行吧。我也不怎么想走,可是如果现在放弃一个人过的打算,我就会总是依赖这里,糊里糊涂过一辈子的。

离开家的前一天,正好快到我的生日了,吟子给我做了寿司盖饭。吟子搅拌醋饭的时候,我在她的斜上方给她扇扇子。

“做寿司盖饭,是因为知寿的‘寿’字和寿司的‘寿’是一个字。”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名字?”

“不知道呀。”

“据说是靠自己的知识得到长寿的意思。”

“好名字啊。”

“可是我还什么知识都没有哪。”

“是吗?”

“嗯,什么都没有。哦,对了,到这儿来以后,学会了把锅盖倒过来的话,上面还能放一个锅。”

“挺好的啊。”

“还有,知道了人会变的。我原来是不希望变的。那么,希望变的话,就不会变了吧。我想增加这样反着看问题的知识。”

“这不可能啊。”

吟子示意我不用扇了,开始准备蛋丝和樱花鱼糕。

甜点是三袋量的一大盘我喜欢吃的魔芋果冻。一想到是在这儿最后一次吃晚饭,不觉悲从中来。我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着果冻,大嚼着,好摆脱这种情绪。

饭后,我邀吟子去散步,她跟着我出来了。我们朝与车站反方向的超市走去。

“我最不喜欢冬天了。太冷了。一觉得冷,就更不能对人家和气了。”

“知寿很和善啊。”

“不和善。天生就古怪。”

“和芳介一块儿去高尾山吧?去吃荞麦面。我们推迟去小名浜了。”

“推迟了?那,高尾山吗……”

“知寿愿意的话。”

“不是我们两个人吧?吟子也去吧?”

“那当然了。”

“那我也去吧。秋天倒是去过的,不过,就这么定了。”

“好的,好的。”

真的要我一起去吗?以后我们怎么联系呢?职工宿舍在东武东上线的瑞穗台站。从这边要倒两次电车才能到。不爱出门的吟子肯定懒得去。

我们没什么特别要买的东西,在亮得晃眼的超市里慢慢地转着。我翻翻牛仔裤的兜,只有那个皱巴巴的米菲袋。吟子没有带钱包,我得意地把它拿出来,对她说,就把这一千花了。我们仔细地看着一排排的商品,放进筐里又拿出来,就这么拿来拿去的。

走到摆放香蕉的地方,吟子好像在想什么。她怎样想事?想什么事呢?我们之间的了解很有限。我看不到她以后是否会变得狠毒、卑鄙;她也不会知道我会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吧。这样的交往好不好呢?我不知道。应该有那种更加长久的关系吧。没有人告诉我可以不可以的话,我就总觉得不安。就连从一堆香蕉中挑选一串,一直到吃完之后,我大概还在琢磨买得合算不合算吧。

想到这些,我觉得应该把一切都倾吐出来。自己的恶作剧、空虚感、不安,这一年拿了几个也许是你的宝贝的东西等等所有这些。她听了会怎么想呢?真想问问看。

“我想吃草莓。”吟子小声说道。

“什么?”

“嗯,不要香蕉,还是草莓吧。”

吟子快步朝着靠近入口的草莓货架走去。我追了上去,看见她把最外面的一盒草莓放进了筐里。

回到家,我们在檐廊上吃起了草莓、豆奶和花生酱夹心面包、罐装羊羹。天冷,两人都裹着毛毯。空荡荡的电车像往常一样轰隆隆飞驰而过。每当寒风刮来时,两人都说进屋去吧,却都不动弹。我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却问了别的。

“那些彻罗基的照片要是绕墙挂满一圈怎么办?分上下两排?现在最多只能挂十张左右了。”

“没等挂满我就死了。”

是啊,她没有多少年可活了,我很明白。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我也不能轻易说你肯定能长寿这样的恭维话。

“你死了,这房子怎么处理?”

“想要就给你吧。”

“不给你的亲戚吗,兄弟什么的?”

“不给他们,他们都住得很远。”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把这个院子变成神秘花园。”

“那些猫的照片可别扔了啊。也不要放我的棺材里。”

我想象着在那些猫的照片边上挂上吟子的遗像的画面。早晚吟子也会成为没了名字的死者中的一员,失去个性吧。谁也不会再谈起她,她吃过什么穿过什么,这些日常琐事就像原本不存在似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