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第2/5页)

“哎呀,真漂亮啊。”

“真的?”

我穿着发亮的驼色连衣裙。这是表哥结婚时买的。头发绾了上去,还戴了条珍珠项链。

“到底是年轻人,适合这种亮色。”芳介眯着眼睛看着我说。

“适合我吗?”

我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很合适啊。”

“谢谢。”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围着被炉吃完饭,静静地吃圣诞蛋糕。

藤田现在在干什么呢?正和戴着三角帽的阿丝一起高兴地开圣诞派对吧。这情景这么清晰地浮现脑际,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满嘴的鲜奶油顿时变得苦涩了。

“我们打算去旅行。”吟子用叉子戳了块蛋糕说道。

“啊?”

“我和芳介一起去。知寿也去吧?”

“我么……去哪儿?”

脑子里戴着三角帽的两个人依然挥之不去。

“小名浜。”

“哪儿?”

“福岛的海滨城市。”

“那儿冷吧。算了,我看家吧。”

“明年才去呢。早着呢。”

“再说我还有工作。不用管我了,你们自己去好了。”

大概吟子想以她特有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切吧。或许在她眼里我还没有从失恋中恢复过来。不过,我会一点点地来习惯这种状态的。其实已经这样重复过多次了。即便现在对藤田的感觉和其他男孩子有多么不一样,但从这种难以自拔的状态中不知不觉恢复过来的过程,到头来都是千篇一律的。

年底的时候,妈妈又回来了。

这次是直接从大门进来的。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居然穿着雪白的大衣,不过气色不错,容光焕发的。

“嗨!”

我坐在被炉前切鱿鱼片,妈妈看见我,摆了下手。

“你怎么这副模样。这么年轻,得打扮得漂亮点儿呀。”

“我愿意这样。”

今天休息,所以我还穿着睡衣。起床后也没照过镜子。摸摸一直没有修剪的头发,右边的发梢翘起来了。嘴角还残留着哈喇子的痕迹,用指甲一抠,白渣掉到了食案上。

吟子正在厨房炒海蜒。

妈妈这次也在新宿预订了饭店。住四个晚上,过了年,三日回中国去。新年把吟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有点对不住,可是丢下妈妈一个人也很可怜。我跟妈妈说,住吟子家不就都解决了吗,她就是不愿意。也许很久以前的歉疚感还在作祟吧。

和妈妈上次夏天回来时一样,这次饭店咖啡厅也有糕点自助餐。我在巧克力自取机下面浇了下草莓,妈妈也跟我学。

“这个挺好玩儿。”

“嗯。”

“那个,告诉你个事,我有可能结婚。”妈妈用钢签子扎了五个草莓,突然说道。

“什么?”

我停下了手。

“我有可能结婚。”妈妈毫无表情地说到这儿,将草莓串插进巧克力瀑布下面去。

“跟谁?”

“跟那边的人。”

我不知怎么想起了夏天见面时妈妈的指甲。看了一眼她的指甲,今天也涂着浅驼色的指甲油。我想,怎么也得先表个态。

“那就恭喜啦。”

“恭喜什么呀?”

“这不挺好的?”

“挺好?”

“你都到这年纪了,用不着请示我呀。”

“是吗?那就多包涵啦。”

妈妈把浇满了巧克力的草莓放在碟子上,又扎了一串半月形的白兰瓜递给我。我接过来,去浇巧克力。我想象着,妈妈做了中国人的妻子,会成什么样呢?我只想象得出妈妈煎饺子时的样子。

“你得变成李瑞枝或者张瑞枝啦……”

“不会的。”

“为什么?”

“是对方想跟我结婚,我不想结。”

“真的?怎么回事?结了得了。”

“种种原因吧。工作又忙,也许早晚要结,但不是现在。怎么,吓一跳?”

“没有啊。你别老装模作样,人家该跑了。”

“不会跑的。”妈妈笑了几声,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中国也挺好的,能丰富见识。你要是还想去的话……”

“不去。就待在日本。”

“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女分离哟。”

“说的没错。哈哈哈。”

“真的没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某种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欢喜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想现在就离开妈妈的身边。当我专注地盯着不停流淌的巧克力时,发现妈妈在窥视我,只好迎着她的目光,说:

“没关系呀……”

妈妈还在等我回答,我又大声地说了一遍:“没关系呀。”

我端着一盘水果,快步回到桌子旁。开始吃的时候,妈妈还在巧克力瀑布前呢。既然不想结婚,干吗还提起再婚这个话题呢?我那么反应合适不合适呢?

妈妈终于端了满满一盘各色蛋糕回到座位上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分了一半给我,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我眼角的余光感受到她一边拿叉子戳着自己的盘子,一边不时偷偷瞅着女儿的脸色。

回到房间,妈妈递给我一个精美的包装盒,说是圣诞礼物。打开一看是只毛绒熊。

“谢谢。”

说心里话,不怎么太高兴。毛绒熊可爱是可爱,但既然送礼物,我想要戒指啦、项链啦、手镜等等小巧精致一点的东西。

“压岁钱呢?”

我刚一伸手,就被妈妈扒拉一边去了。

“说什么哪。都多大了。”

既然是大人了,怎么还给我毛绒玩具呀。我抱着熊,翻着自己的包,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妈妈的床上。

“这是什么?”

“送你的。”

“真的……”

妈妈高兴地打开小盒子。千万别失望啊。我透过镜子观察着。

“好漂亮啊。”

妈妈立刻把手镯戴到了手腕上。

“喜欢吗?”

“喜欢。谢谢。你长大了。”

“是啊,是啊,当然长大了。”

“看不看照片,王先生的?”

“王先生是谁?”

“那个想跟我结婚的人。”

她从坤包里拿出三张照片,一张是王先生,一张是妈妈和王先生,第三张是妈妈和王先生和一个小女孩。王先生戴着眼镜,面容很和善。

“这孩子是谁呀?”我指着妈妈抱着的笑容满面的女孩问道。

“是王先生的女儿。她的名字日语读‘keika’。”

“拖油瓶啊。”

“很可爱的,她说想来日本。”

我仔细看着这个将来可能成为我妹妹的女孩。我居然会有个中国妹妹呀。我们会互相教日语和中文吧。

抬头一看,妈妈的表情就像生日宴会上的主角。我觉得连结自己和妈妈之间的线“噗啪”一声断了。这样下去,只要她的负担逐渐加重,我所占的分量就会越来越轻,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