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高歌 1963-1967年 第三十五章(第4/6页)

坦尼娅名义上是去完成塔斯社交派的采访任务,私下里却是去找瓦西里的。

两周前,丹尼尔·安托诺夫走到她的办公桌前,偷偷地把《冻伤》的打印稿交还给她。“《新世界》还是不能发表这篇文章,”他说,“勃列日涅夫收紧了政策,现在又提倡所谓的‘正统’了。”

坦尼娅把打印稿塞进抽屉。她很失望,但对这个结果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她问安托诺夫:“还记得三年前我写的那组关于西伯利亚生活的文章吗?”

“当然记得,”安托诺夫说,“那组文章很受欢迎——政府因此收到了许多家庭愿意落户西伯利亚的申请。”

“应该写篇追踪报道,与文章里提到的人再次谈谈,看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再采访一些新迁过去的人。”

“这主意不错,”安诺托夫低声问坦尼娅,“知道他在哪里吗?”

安托诺夫猜到了她的意图。“不知道,”坦尼娅说,“但应该能查出来。”

坦尼娅仍然住在政府公寓。卡捷琳娜死后,她和妈妈住进了楼上外祖父母的公寓照顾格雷戈里。格雷戈里说自己不需要人照顾:一战前在圣彼得堡贫民区的一室户房子里,他和弟弟列夫的家务事都是他一手包办的,对此他颇为自得。但事实上,七十六岁的他革命后既没扫过一次地,也没烧过一顿饭。

这天晚上,坦尼娅乘电梯下楼,敲响了哥哥家的门。

尼娜开了门。“是你啊!”她粗鲁地说。她留着门,退进房间里。尼娜和坦尼娅彼此憎恶着。

坦尼娅走进狭小的玄关。德米卡从卧室走出来。看到坦尼娅,他露出了笑容。坦尼娅问:“私下说几句好吗?”

德米卡从小桌子上拿起一串钥匙,带坦尼娅走出公寓,随手带上了门。兄妹俩乘电梯下楼,坐在宽敞大厅的一把长凳上。坦尼娅说:“我想让你帮我查查瓦西里在哪儿。”

德米卡摇摇头:“不行。”

坦尼娅差点哭了。“为什么不行?”

“我刚万幸地避免了被发配到哈尔科夫的命运,从事新的工作。如果到处去问一个犯罪的流放者的下落,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印象?”

“我得找瓦西里谈谈!”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想想瓦西里的感受吧。他一年多以前就结束了服刑,现在却仍留在西伯利亚。他也许在担心会一辈子留在那儿!我必须去告诉他,我们没有忘了他!”

德米卡抓起妹妹的手。“坦尼娅,我很抱歉。我知道你爱他。但把自己拖下水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从《冻伤》这篇文章可以看出,瓦西里拥有成为伟大作家的潜质。他把这个国家的错误浓缩在一篇文章里,表现得非常完美。我必须再让他多写一点。”

“那又能怎么样?”

“你在克里姆林宫工作,却不能使这个国家有多大改变。勃列日涅夫永远不会对苏联的社会主义进行任何变革。”

“我知道,对此我也很失望。”

“苏联的政治已经没有希望了,文学是我们现在的唯一希望。”

“区区一篇小说能作出任何改变吗?”

“这谁知道呢?但除此之外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德米卡,我们在社会主义制度是要改革还是要根本废除的问题上一直意见不一,但谁都没有放弃。”

“反正我不知道。”

“帮我查查瓦西里·叶科夫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就说这是一篇报告所必须的秘密政治调查好了。”

德米卡叹口气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

“谢谢你。”

两天后德米卡得到了信息。瓦西里已经被从劳役营释放,但不知道为什么,文件里却没有他的新住址。不过,文件上记录着他在离伊尔库茨克几英里的一个发电厂工作。当局禁止他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得到旅行许可。

西伯利亚的招募机构找了个名叫伊莉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来接待她。坦尼娅宁愿接待自己的是个男人:女人的直觉都很准,伊莉娜也许能猜出她的真实目的。

“我想我们可以从中央百货商店开始进行采访,”伊莉娜爽朗地说,“那里能买到许多在莫斯科很难买到的东西。”

坦尼娅强迫自己表现出热情。“谢谢您!”

伊莉娜开着自己的莫斯科人410型轿车带坦尼娅进了城。坦尼娅把带来的包放在中央宾馆,而后跟随伊莉娜前往百货商店。她强忍住不耐烦,采访了经理和一个柜台职员。

采访完后,她对伊莉娜说:“我想采访岑科夫发电站。”

“好啊,”伊莉娜说,“但你为什么想去那里呢?”

“上次来这里时我走访过岑科夫电站,”伊莉娜不会知道这是个谎言,“记录西伯利亚的变化是这次采访的一个主题。我很想采访一下上次采访过的对象。”

“可你事先没说过要采访发电站啊!”

“别担心,我不会打扰那里的工作的。我只是四处走走,吃中饭时找几个人谈谈而已。”

“那就依你吧,”伊莉娜不想去什么发电站,但她必须让眼前这个来自莫斯科的重要记者满意,“我得提前给发电站打个电话。”

岑科夫发电站是个老式的烧煤式发电站,建成于不考虑环境的三十年代。空气里都是煤炭的味道,到处都蒙着厚厚的煤灰。一个穿着西装和肮脏衬衫、看上去非常吃惊的经理迎接了坦尼娅和伊莉娜。

被带着四处参观的时候,坦尼娅一直在寻找着瓦西里。瓦西里个子高大,长着一头细密的黑发,像个电影明星,应该很好认。但坦尼娅不能让伊莉娜和旁边的人知道两人从前就很熟悉,她是专门为瓦西里过来的。“你看上去很眼熟,”见到他时坦尼娅会这样说,“上次来这时我一定采访过你。”聪明的瓦西里一定会很快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坦尼娅会尽可能拖长自己的谈话,让瓦西里从震惊中平复过来。

坦尼娅原本估计瓦西里可能在中央控制室或是锅炉边当电力工程师,但这时她又意识到他可能是在什么地方修理着电力开关和照明电路。

坦尼娅很想知道瓦西里这几年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许瓦西里仍旧把她当作朋友——毕竟他把自己写的文章托人转交给了坦尼娅。无疑他在这里已经有了女朋友——以塔尼娅对他的了解程度,没准儿还有好几个。另外坦尼娅还想知道,他对变相延长了的刑期是理智接受还是怒气满满,对坦尼娅没有把他弄出来是心如死灰还是心怀恨意。

她不折不扣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向这里的工人询问他们以及家人对这里的工作怎么想。受访者都提到了因为技术工人短缺而导致的高工资和快速晋升。许多人提到工作的艰苦时都很兴奋:他们在工作中体会到了一种振奋人心的同志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