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四风向灯塔

灯塔

我问自己,

过去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弗朗索瓦丝·萨冈

1

波士顿1991年春

6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上午十点整。父亲突然来到我家,带着意大利杏仁蛋糕和柠檬味奶油甜酥卷。这是他妻子特意为我准备的。

“亚瑟,今天咱们一起过吧。”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咖啡机,好像在自己家一样。

去年圣诞节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我靠着厨房的桌子,注视着映在烤面包机金属外壳上的自己:满脸胡楂,头发蓬乱,眼圈发黑,眼窝深陷——全拜睡眠不足和过量的苹果马提尼所赐。我穿着一件高中时买的蓝色牡蛎乐队旧T恤,一条褪色的短裤,上面印着“巴特·辛普森”。昨天晚上,在值了四十八小时班之后,我和维罗尼卡·耶朗斯基一起去赞琪酒吧豪饮了一番。在我们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的所有护士里,她是最性感、最开放的一位。

这位波兰美女和我一起过了夜,但很明智地在两小时前悄悄离开,还顺便带走了她那包大麻和卷烟纸,成功地躲过了我父亲。他是我们医院外科的大人物,被他撞见会十分尴尬。

“来杯双份意式浓缩咖啡吧,这是新的一天最好的清醒剂。”弗兰克·科斯特洛说着,把一杯浓咖啡放在我面前。

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大麻味,他打开窗子通风,没说什么。我一面大口吃着点心,一面用余光细细打量父亲。他两个月前刚过完五十岁生日,但头顶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尽管如此,他还是魅力十足。他脸形匀称,长了一双保罗·纽曼那样的蔚蓝色眼睛。那天早上,他没有穿名牌西装和定制皮鞋,而是穿着一条旧的卡其色长裤、一件磨破了的卡车司机款套头衫,还有一双厚重的粗皮工装鞋。

“钓竿和鱼饵都在小卡车里。”他一边说一边喝光杯子里的黑咖啡,“如果咱们现在出发,中午前就能赶到灯塔那里。到时候吃快点儿,咱们就有一下午的时间钓鱼了。要是收获还不错,我们就去农舍里做锡纸烤鱼,加点儿番茄、大蒜还有橄榄油什么的。”

他跟我说话的口气就像我们前一天才分开似的,虽然听上去有些不真实,但至少没让人感到不舒服。我呷了一口咖啡,琢磨着他突然要和我一起出门钓鱼的念头到底从何而来。

最近几年,我们几乎没什么联系。我就快二十五岁了,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父亲的支持下,他俩接手了祖父创办的家族企业——一家位于曼哈顿的小广告公司。公司运作得不错,有望在未来几周内被一家大型传媒集团收购。

而我,一直以来都和这些家事保持着适当距离。我是家里的一分子,但却是“游离在外”的一分子,有点像那个生活在国外的放荡不羁的叔叔,就算错过感恩节晚餐也不会让家人恼火。实际上,一有机会我就尽量去远离波士顿的地方求学:我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杜克大学读了医学院预科,在伯克利医学院待了四年,在芝加哥做了一年住院实习医生。几个月前,我刚刚回到波士顿,在急诊室开始了第二年的住院医生工作。我每周大约工作八十小时。我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它带来的那种紧张刺激的感觉。我喜欢和人打交道,喜欢在急诊室干活,喜欢直面生活中最残酷的可能性。剩下的时间,我在北区的酒吧里释放忧郁,抽抽大麻,或者和像维罗尼卡·耶朗斯基那样不太多愁善感的姑娘们上床。

父亲一直不太赞同我的生活方式,但我令他无可指摘:我自己承担上医学院的费用,没问他要过一分钱。我十八岁那年母亲去世,那时我便萌生了离家的想法,不再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这种疏远似乎没给他带来什么负担,他和众多情妇中的一位结了婚,这个迷人而聪明的女人是他的贤内助——在这一点上她的确表现非凡。我每年去看望他们两三次,这样的频率让大家都觉得舒服。

所以那天早上,我感到非常诧异。父亲就像从盒子里突然弹出来的玩偶一样,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拉着我的袖子,要把我拽回到和解的道路上——而我对这些早就不抱任何期待了。

“好吧,你到底去不去钓鱼?”弗兰克·科斯特洛加重了语气。面对我的沉默,他快要沉不住气了。

“好吧,爸爸。给我点儿时间,我冲个澡,换件衣服。”

这下他满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用一个老式银色打火机点着了一支。

我惊讶地问:“我以为你的咽喉癌稳定之后,就已经戒……”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如利剑般刺了过来。

“我在小卡车里等你。”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喷出一口长长的烟。

2

从波士顿到科德角东面,车程大约一个半小时。这是春末一个美丽的清晨,天空纯净而明亮,阳光洒在风挡玻璃上,散射出金色的微粒,在仪表盘上方飘浮着。父亲保持他的一贯作风,从不为了维持闲聊而拼命找话题,这样的沉默倒也不会让人感到压抑。一到周末,他就喜欢开着这辆雪佛兰小卡车到处跑,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几盘磁带:弗兰克·辛纳屈的精选集、迪恩·马丁的演唱会专辑,还有一盘没什么名气的乡村音乐专辑,是艾佛利兄弟在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录制的。卡车后窗上粘着一张不干胶宣传单,吹捧即将参加1970年议员竞选的泰德·肯尼迪。父亲喜欢时不时地打扮成土里土气的农民模样,可实际上他是波士顿最著名的外科医生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掌握着一家市值几千万美元的公司。不过,在做生意这件事上,这种放荡不羁的乡巴佬性格着实让他付出了不少代价。

我们驶过萨加摩尔大桥,又开了四十多公里,在山姆海鲜店停下休息,买了龙虾卷、炸薯条,还有一箱啤酒。

差不多过了正午,车子开上一条沙石小道,这条小道一直通向温切斯特湾的最北端。

那里荒无人烟,被无边无际的大洋和岩石包围着,几乎永远都在刮风。就在那片峭壁环绕、遗世独立的土地上,矗立着二十四风向灯塔。

这座用来发射信号的古老建筑呈八角形,通体木质,大约有十二米高。灯塔旁边有一座农舍,外侧围着白色木板,上面盖着尖尖的石棉屋顶。阳光好的时候,这儿是一处令人心旷神怡的度假居所。但天气阴沉或黑夜降临时,明信片般的美景立即变成一幅艾伯特·平卡姆·赖德1笔下的阴暗画作,如同一场漫长的梦魇——每到这种时候,这地方就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此处房产在我们家族已经传了三代。1947年,在美国政府组织的一次拍卖会上,一位工程师买下了这处房产,他的遗孀于1954年把它转卖给我的祖父苏里文·科斯特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