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大象的日子(第2/6页)

“我什么时候抱怨了?”国政怅然地说,“孙女好像很喜欢这个簪子,信上说她们都很感谢你,让我代问声好。”

“师父的手艺可是日本第一。”彻平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你说啥呢,我可是世界第一。”源二郎也不甘示弱地挺起了胸膛。

“国外没有做细工簪子的吧?”

国政刚发问,源二郎就回道:“所以日本第一就是世界第一!”

本来是想炫耀自个儿孙女的,不知何时变成源二郎炫技的局面。不过想想最初的目的也达成了,心情也还算凑合。

彻平瞅了会儿照片,不久便浑身无力。以精力旺盛见长的这个男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说来饭好像也只吃了一碗,平时一般怎么都会吃两碗。

“彻平,你没事吧?”国政担心地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那是脑子不舒服。”源二郎妄自下了判定。

麻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看到彻平看过来的含怨的眼神,急忙憋住笑意。她看着无精打采的彻平,表情像是在说“我也没办法啊”。

“是不是有什么事?”国政把照片用方绸巾包好,再次看向彻平。

凡是做簪子以外的事,源二郎总是粗枝大叶。现在他又一心用筷子戳碎茶杯里的梅干,试图做梅干茶,像是把医生说不要过分摄取盐分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看这样子,他应该没有好好聆听过徒弟的烦恼。

“其实我在想结婚的事。”彻平害羞地在榻榻米上画了个“の”。

国政脱口而出:“和谁?”

他没想到一直被自己当成个孩子的彻平嘴里竟然会蹦出“结婚”这个词。

“当然是麻美啊。”彻平有些愤愤然,“说得好像我还有别的女人,给别人听了多不好。”

“对不起。”国政低下了头,“可是……彻平,你多大来着?”

“二十。已经成年了。”

不管是散发着光芒的眼睛,还是尚且保留着柔软弧度的脸颊,彻平看上去就像个少年,洋溢着青春。

“对不起。”国政先是道了个歉,“不过,结婚是不是还太早。你现在又在学手艺,麻美的父母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我二十七了,爸妈天天催着我赶紧嫁出去。”麻美插了进来。

国政微微一惊,他一直以为染着靓丽栗色头发的麻美才二十四五岁。最近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看上去年轻,什么年纪都像个孩子。这也多亏现世安稳,人民生活富裕。国政像个老头一样唏嘘不已。

源二郎自小便拜师学做簪子,东京大空袭时钻了空子,战后在废墟扎了根,靠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十几岁时就长着一副老熟的脸。虽然在发小国政面前,他会摆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嘴上也会经常挂着类似“我偷来个芋头哦”“喜欢上一个女人”之类的话。

“之前彻平来我家打过招呼……但我爸看到他发火了……”

就连国政沉浸在回忆中的这会儿工夫,麻美也还在继续着话题。不过就算她作为美容师的手艺一绝,但是说话的节奏真是慢到不行。

“麻美她爸还骂我是河童【9】……”

麻美安慰起士气越来越低落的彻平。“彻平啊,我爸说的不是‘河童’,是‘小毛孩’。”

国政啜了口茶,像是不准备插进去说些什么。

“河童也好,小毛孩也好,不都一样嘛。”此前一直沉默的源二郎急忙开了口,“就像麻美她爸说的,你连簪子都还做不好,拿什么养麻美?”

“没关系。”说出这话的,不是彻平,而是麻美,“就算只靠我挣的,我们俩也能活下去。”

“麻美,可这家伙不是啊。”源二郎顶着一副毫无男子气概的严肃表情说,“我知道你作为美容师的手艺很棒,也知道你一直想把彻平带出息,但彻平不能总跟你撒娇啊。”

“师父,我什么时候跟麻美撒娇了……”

“你给我闭嘴。”源二郎大喝一声,接着说,“被谁养着,就肯定会撒娇。这样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匠人。如果麻美把你甩了,你准备怎么办?一个接一个换女人,一生被女人养吗?!”

彻平一脸悔意地低下了头。麻美看着彻平,脸上扯出一丝不像微笑也不像苦笑的笑容,像是在说“哎哟,哎哟,怎么会啦”。不知道她是觉得源二郎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还是这对话慢到让人忘了及时回击,总之麻美没有唱一句反调。

彻平垂头丧气地收拾完晚饭残迹,和麻美一起回公寓了。

“你不用说那么狠吧?”国政苦心劝起了源二郎,“好歹你是他师父,站他这边不行吗?”

“你自己还不是说他‘结婚是不是太早’!”源二郎拉上茶室和工作室间的隔门,抽起了烟。这是为了不让做簪子的纺绸沾上烟味。

“彻平这阵子必须得加把劲。”源二郎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小声嘀咕。

关上荧光灯,源二郎的秃头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耳朵上残留的一小撮粉色头发却像是几天前重新被麻美染过一样,焕然新生。

你自己还不就那样,活这么大都不懂事,装扮又怪异,脑子里想的就只有簪子、吃的、女人和巨人队。国政悄悄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源二郎竟然这么顽固不化。

“说到大象的时候也是,光看长相的话,根本不会想到你是现实主义者。”

看到国政连连叹气,源二郎感到有些意外。“又把大象的话题搬出来?”他狠狠地把烟掐灭到烟灰缸里,“那么想看大象,去上野公园啊!”

“我说的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国政受到源二郎的影响,厉声大喊,“传统工艺的继承人,现在都要灭绝了好吧。难得有人愿意拜你为师,你也给人家声援一下啊!”

“又不是体育,声援有个屁用啊!”

“嘁,”源二郎扭过脸去,“这样也要应援的话,不如你拿个黄色的拉拉队球去给他应援啊……”

国政抓起大衣和围巾,愤然起身。“光头就算了,还是个死脑筋。像你这样的,以后就叫‘石光头’。”

“你小孩子啊!”

国政留下呆愕的源二郎,离开了位于拐角的复式楼房。走到中途想起孙女的照片还丢在源二郎家,不过回去拿又有点尴尬,再加上气还没消,便径直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彻平送照片来了。

“你们又吵架了?”

被彻平憋着笑这么一问,国政感到有些丢脸。虽然他也反省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该这么没大人样儿,但要他问“源这家伙还在生气吗”,总觉得像是自己先认输,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