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件事很微妙,要做到纪念,表达敬意,却又不能夸张得像摆一座祠堂。她此时最不该太过多愁善感,可是,她想不到更好的纪念方式,只能在橱窗里摆满朱利叶斯最爱的书。不过她想,照她现在这个趋势,恐怕店里所有的书都要摆在这儿了。

A—艾米斯(父子两人)、B—贝娄、B—布尔加科夫、C—克里斯蒂、D—狄更斯、F—菲茨杰拉德、H—哈代、H—海明威—她肯定整理不到W—沃德豪斯,就没地方摆了。

她禁住诱惑,没有用黑色幕布,而是用了庄严的紫红色。她也没挂他的照片,没发任何公告。这只是件她想做的事:纪念他的精神、他的记忆。

而且这样,她就能暂时忘记对他的想念。

过去一周书店很忙,比平时要忙,人们都来拜访。每次门铃响,她会抬头,以为会看到他,手里拿着外卖咖啡和当天的报纸。但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她被一辆朝书店驶来的大车吸引住了,那车停在了店外的双黄线上。她扬了扬眉:这司机胆子可真大啊。匹斯布鲁克的交警是出了名地严格,没人敢不拿交通规则当回事。不过,她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这个司机是不管任何规则的。那是一辆阿斯顿·马丁,车牌也是个人定制的。

伊安·曼迪普。他下了车,她有些反胃。他高个子,光头,肤色健康,穿着牛仔裤配皮夹克。她已经闻到他剃须泡沫的味道了。他停顿片刻,抬头看着书店,在阳光的照射下眯了眯眼。她可以想象,他已经在脑中计算每平方米的价钱了。

他没有把车停在书店的停车位上,也是很讽刺,因为他想要的就是那些停车位。夜莺书店坐落在跨越小溪的桥边,正对商业街。紧挨书店的是一家老手套工厂,在商业街之后,背对小溪。那栋建筑已经被废弃,老旧不堪,伊安·曼迪普几年前把它收入麾下。他想把它改造成豪华公寓。要是有了书店的停车位,他就能多建几户:没有这些停车位,他的施展空间就很有限了,委员会拒绝通过他的申请。在这座小镇里,即使不强调,停车也是个问题。

艾米莉亚知道伊安找过朱利叶斯,朱利叶斯则沉默着请他出去了。她并不惊讶于他的来访,只是觉得有些太快了,即使是伊安这样冷血的人。她知道他的底细:他在匹斯布鲁克高中比她高几届。那时他从没正眼看过她。他不务正业,是个投机者;他有些神秘,但艾米莉亚从没信过他那套,因为她能看透他对女性的态度——不是什么好态度。他有个花瓶妻子,但仍然有花边新闻。他有点让她反胃。

她从橱窗里爬出来,准备应对他。他走进书店,欢迎铃响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露出最夸张的微笑。

“艾米莉亚。”他伸出手来,她没的选择,跟他握了手,“我来表示哀悼,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

“谢谢。”她冷冷地说。

“我知道这可能有些唐突,”他继续说,“但我希望趁热打铁。你可能已经知道,你父亲跟我谈过。我觉得来一趟,亲自跟你谈更合适一些。我喜欢开诚布公地谈生意,面对面谈,所以我希望没有冒犯你。”

他挤出一个笑,自以为很迷人。

“嗯。”艾米莉亚不置可否地答道,一点也不退让。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给你父亲的条件仍然对你开放。你要是在决定下一步,可以考虑。”

“不需要,”艾米莉亚说,“从现在起,我来经营书店。相信我—再多的钱也没法让我改主意。”

“这绝对是你能谈到的最好的条件,这栋楼在我这里比在其他人那儿要更值钱。”

艾米莉亚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你哪点儿没听明白:我不打算卖掉它。”

伊安自鸣得意地耸耸肩,好像在说他知道,她最终会妥协的。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条件仍然成立。可能等事情安顿好了,你就会想通。你想继续经营,我觉得很好,但你要是发现情况比你预想的要糟……”他摊了摊手。

“那谢谢了。”艾米莉亚说,“不过可别太期待。”

她要骄傲地坚持立场。她很骄傲,父亲教会她,生命不可以用金钱丈量。空气似乎都沾染了曼迪普的铜臭味:他那昂贵的剃须泡沫味,腻人而浓密。

他好像丝毫没受她回答的困扰,只是掏出名片。

“你知道怎么联系我。随时打电话。”

她看着他走出书店,上了车。车开进商业街,她翻了个白眼。戴夫迈着大步跑到她身边。

“他又盯上书店了?”

“对。”她答道。

“你让他走人了吧?”

“是啊。”

戴夫严肃地点点头:“你爸觉得他是个浑蛋。”

戴夫染的黑发扎成马尾,苍白的皮肤上露出众多文身,一般人可能不觉得他是会在书店工作的那种类型。她对他的了解很少,只知道他仍然跟着母亲住,养着一只胡须蜥,叫比尔博。但他对文学的了解堪比百科全书,书店的顾客也非常喜欢他。艾米莉亚也有些喜欢他—因为他的忠诚和善良。

“我想让你明白,戴夫,我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理书店。现在一切都还太乱,但希望你不要担心。你对书店很重要,爸非常看重你……”

“他是个传奇。”戴夫说,“别担心,我明白,你现在处境很难办。”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他的手上戴满了骷髅头戒指,很重。

艾米莉亚轻轻捶了他一下:“别这样,又要把我弄哭了。”

她走到书架前,选下一批书。她好希望一切都不要改变,就保持这样。但有那么多乱糟糟的账目、遗嘱认证,各种法律程序。她整理好了父亲留下的账目、银行账单,交给安德利亚时,她的心沉了下来。她后悔当初没跟他多谈谈,但看到一个人生命垂危,恐怕谁也不想去跟他谈收支平衡。问题在于,他们的收支并不平衡。

不可能一点积极面都没有吧,她想。她有书店,有忠心的员工,成百上千本书,还有可爱的客户。她肯定能想办法让店撑下去的。也许她该早点回来,而不是在外游荡,环游世界,寻找自我。她不需要寻找自我,她就在这里—夜莺书店。但是朱利叶斯坚持让她去。他差不多是把她踢出了巢,那时她跟牛津的一个男人短暂交往,结果成了场灾难,因为他的“前妻”原来并非“前妻”。艾米莉亚当然不是他婚姻破裂的元凶,还以为自己是在帮他疗伤,不过事实似乎是,她对他来说还不够。她以为自己因为这件事心碎了。朱利叶斯不允许她为此一蹶不振,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环游世界的机票。

“是单程的吗?”她开玩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