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3页)

火车上都是去北京的学生,每寸空间挤满了肉。我身子小,被几双大手硬塞在行李架上,头晕目眩,额头滚烫,耳朵里满是巨大的声浪。所有的学生一律欢欣鼓舞,放声高歌,几万条喉管一起歌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他们唱一句,我跟着唱一声。若没有他们,我不可能登上这辆驶往圣地的火车。火车呜呜地吼叫。被铁轨反复打磨得铮亮的车轮铿铿铿地吐出内心闪亮的火花。一个十七八岁的尖脸姐姐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没事。”她摸了一下我的头,惊叫起来,“你烧得这样厉害?”我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在光荣即将来临的时刻病了。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愤怒,我恶狠狠地叫起,说,“我没发烧。”但我的声音不比蚊蚋响。嘴唇生出被体内火焰燎起的小水泡。我都想脱了裤子撒几滴尿喝下去。腹腔中好像有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尖脸姐姐迟疑几秒钟,从随身带的书包里取出一个柚子,剥了几瓣,小心地喂入我嘴里。我的舌头发了麻。我还是第一次吃柚子。我几乎要把舌头吞下去了。酸酸的,甜甜的,有一点微苦,还带着清香。我说了一声,“谢谢你,姐姐。”然后闭上眼睛,晕迷过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省城,是在省城的医院。医生说,有位女学生把我送来的,还替我交了看病的钱。然后急冲冲走了。我不知道在我晕迷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只能是想象。也许是尖脸姐姐本人,也许是尖脸姐姐匆忙中所托付的某人,她停止赶赴北京的步伐,中途下车,把我送回省城医院,还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了我所在学校的名称,又找到电话,说服了电话的主人,打给县教育局,让教育局的人把我的消息告诉学校,又转告到我的父母。这个过程有点绕,说起来都嫌麻烦。我只能说我是幸运的。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们县另一个独自去北京的高年级的学生,他也在火车上发病,就死在车厢内,尸体随之被抛在路边草丛。

说起来,当时的电话真是稀罕物。黑色摇把的,也就公家才有。老百姓要往外地打,要去邮电局,还要单位先开证明。电话打起来费力异常,即使顺利的话,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先拨总机,让话务员接通要的线路,再不停地摇啊摇啊。尖脸姐姐能打通电话,应该与当时的混乱情况与她臂膊上的红袖章有关,“东风吹、战鼓擂,现在学校里究竟谁怕谁?不是学生怕老师,而是老师怕学生!”这口号真不是说笑,不仅是学校,整个社会,包括政府机构在内,见了这些毛主席请出做客的红卫兵那都发怵腿软。

总之,当我试图逃离医院去追赶尖脸姐姐时,继父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一个黑脸黑口的魔鬼,二话不说,把我摁回他驾驶的那辆解放牌卡车。我的书包里有一个柚子,被剥去了一小半。我捧着柚子,嚎啕大哭,说,“让我去北京吧。我要去见毛主席。”继父不说话,把车开得飞快,比兔子还要蹿得快。我回到家。母亲给了我一巴掌,说我怎么就不死在火车轮子下。我忍住眼泪,蹩脚进屋,在经过李国泰时,伸手重重地在他屁股蛋上一拧。

我一直舍不得再吃那个柚子。晶莹剔透的月牙儿一般形状的柚子肉是多么美丽。我找不出更妥当的词汇来形容它。我是幸运的,我不断地想起尖脸姐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希望她一生健康平安,希望她现在儿孙绕膝。

柚子肉终于枯萎干瘪。我折了一只纸船,把柚子肉放进去,把船放进县医院旁边的河里。所有的河都会流入大海。我希望有一天,这位尖脸姐姐来到大海边时,能看见它。我还把柚子皮做了一个灯,在皮上雕上我记忆中尖脸姐姐的模样。到了晚上,点燃里面的小蜡烛头,就能在地上看见尖脸姐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