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公园的深处,有一个大脑袋的孩子。也许他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洁净的鬼魂。深夜,在睡着了的公园里,总能看见一些微弱的火光——等我走过后,火光就不见了。夏老头告诉我,那是游荡着的走路鬼。它们有满腹冤屈,所以舌尖上有火。它们要找人诉说,说完把人的骨头咬碎,吃到肚里去。这些鬼需要替身才能去投胎转世。它们的怨气太大了。它们只找心里有鬼的人。当他们看见它们后,脚下会出现千万条路。这些小径浮在月光里,跟小溪流一样会发出潺潺流水般的响声。所有的路最后都通过黄泉。在路的尽头,走路鬼会把脚悬挂在树上,把长长的舌头从他们的后脖颈里一直拖到脸颊上。夏老头的话让我心里有点空。我不明白走路鬼为何不从树林里跳出来一口吃掉我。被鬼吃掉并不是一件坏事。这说明我还是有一定的营养价值。可它们没这样干。这可能是因为我心里藏着一只比走路鬼更凶猛的鬼。它们是惊骇着了。当我的影子还没有飘到它们近旁,它们就鼓起红色的眼珠飞快地飘走。

我缓步前行,拐上石桥,绕过一座土坡。在一排落叶松的后面,是一幢接近完工的塔。塔有七层楼高,通体青黑,八角形状,被四角射灯照住,在夜幕上颇有庄严之意。檐角梁头下悬挂着八盏铜钟。铜钟上方的檐脊端部各蹲伏着一只貔貅。塔并不算高,但给人一种要被天空吸进去一样的感觉。塔的东南角方面,有一堆还没有被运走的沙。月亮泼下光,沙粒像银子一样闪亮。

那个大脑袋的孩子果然就蹲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砌着他砌不完的城堡。

这是一项他已经非常熟悉的活。他身边有足够多的建筑材料、断砖、木板。他能用这些简陋的材料在几分钟之内,在这堆沙丘上建起一座城堡,然后推倒它,再重建。他在这样干的时候,表情特别严肃。也许他前生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家。所以他现在想建一座完全能够充分展示自己才华的城堡。也许他前生是一个很蹩脚的建筑家。所以他现在想建一座能够满足上辈子遗愿的城堡。

城堡,在孩子的手下慢慢垒立,摇曳在闪着微光的湿润空气中,宛若一个处女湿润的脸庞。这种景象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人潮退去后的大寂静。它包含了一种对宇宙真相最深刻的认识。

千百次推倒重建的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给人一个幻觉,那些在时间之河深处飘走的脸庞并没有真正消逝,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回到现场,在孩子的手指尖重现。推倒是有快感的,重建是有G点的。这是日常经验所告诉我的常识。所以宇宙若钟摆?上帝造了我们,就像孩子造此城堡?我们永无法真正理解不为那根生死之链所束缚的绝对的意志。这种意志是一个永恒的谜语。把这个谜语藏在体内的宇宙是一本书,我们所书写的文字、吐出的话语,皆是这书中的一部分。这本书不会变多,也不会减少。它始终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是一个精确的整体。

城堡从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意志。我的日常经验并不一定就适用于孩子的世界。月光抹去万物坚硬的表面,影子在地上晃动,是摇动的水。孩子没抬头看我。这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没有一点慌张。夏老头追赶过他,他一闪身跳进树丛里,就不见了。等夏老头走了,他又回来了。他又是从何得知我不是公园里的工作人员?

空气中有潮湿的纸浆油墨的味道。在昏暗的路灯下,这几张曾经承载着人体的木头躺椅略为泛黄。我在椅子上坐下,抽烟,吐痰。我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来到公园的,他不可能贿赂夏老头。公园四处攀挂满爬山虎的藤蔓。围墙外面,是几幢房子,通体透出光线。也许围墙的某处隐藏着藏着一根涵管。他在里面钻来钻去,通过那条隐秘之路,自由地行走于这两个迥然相异的世界。或许他还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藏在涵管里面,几本小人书、一包铁钉、几颗玻璃球,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大约有一个星期,他每天都会出现在这塔下,时间或早或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身边没有同龄伙伴。一般来说,流浪儿都是三五成群。他脖子上还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红领巾,这在信仰崩溃的当下,简直是一种奇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喜欢凝视他的脸庞。在做事的时候,就该有这种认真的态度。孩子缩起脖子,把一小片落叶拈入嘴里,用唾沫黏湿,贴在城堡穹形的屋顶下。

屋顶下活着的人具有七张脸庞,他们是檌城人。他们的脸庞可以在十二个时辰里随时改变。第一张脸庞是贪婪,第二张脸是傲慢,第三张脸是淫欲,第四张脸是嫉妒,第五张脸是懒惰,第六张脸是饕餮,第七张脸是暴怒。比檌城人更奇妙的是檌城本身。其形状似船,却有类似大鱼的鳍,尾鳍向前游动;腹鳍主要起控制作用,或者向后游动;其他的鳍负责使檌城始终保持平衡,不至于在光阴的河流中倾覆。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檌城竟有七层(七,一个神秘的数,它具有某种非数字的性质)。

第一层是纯粹的光。它完全超出人类的理解与想象,恍恍惚惚,若有若无。它包含了世界。无形、无象、无声,无可名之。或曰为万物之始。

第二层是金木水土火。这是五种运动形式,五种物性,五种分类,五种原则。当为万物之母。“水曰润下,作咸;火曰炎上,作苦;木曰曲直,作酸;金曰从革,作辛;土爰稼穑,作甘”。种种词语自此间生出,互相指认、质疑、辨析、观照。它们是构成物质的基本颗粒,是世界的基础及来源。它描述因果,勾勒万物的形状。

第三层又分五处,东方是日月星辰,西边是山川河流,南方是花草树木,北边是禽虫鱼兽,居中的是那古老的、包罗万象、主宰一切的词。它既是本质,又是具象,是豹子身上的花纹,是一片在水里漾开的神秘。因了它,万物得以存在,得以明暗、强弱、快慢。它是一点光,照亮四方万物。

第四层是诸神的领地。诸神的面孔变幻不定,是盘古与女娲,是梵天与湿婆,是宙斯与雅典娜,是善神阿胡拉与恶神阿里曼,是真主与安拉,是“我们的上帝比诸神都要伟大”。诸神以信仰为食,各有子民,且各有其司……若有逾越,即堕落为魔。

第五层为众魔之所。魔常作龙身种种异形、可畏之像,形迹诡异,爱在黑夜出没,且以灵魂填饥。有十种,曰:蕴、烦恼、业、心、死、天、善根、三昧、善知识、菩提法智。但他们远没有诸神所宣扬的可怖,相较于诸神具有的闪电一样的容貌,他们的模样更为和蔼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