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的极深处,藏着一面牛皮鼓。当它被敲响,夜色会像一只大得看不见形状的黑鸟突然收拢翅膀。天空还是黄澄澄的,公园外面的霓虹已在悄无声息地逐一亮起。它们把一杯杯摇晃的红酒倾入池塘中。原本寂静澄明的水化作一片潋滟。光影中的荷叶若沉默的智者,容颜悄然隐遁。我从水里抬起头。蜻蜓不见了,飞来两只麻雀,站着太湖石上啾啾鸣叫。在它们的对面,围墙之上,是一个曾无情驱赶了它们的稻草人模样的霓虹广告牌。那些在公园里游荡的人朝着门走去,脸庞渐渐模糊。

门,掩盖藏在它内部的事物,给人提供想象。偶尔,它打开自己,让想象成为现实,让我们理解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差距。玻璃门不是门,它是窗户,是炫耀以及对忙碌的表达。门,这种隐蔽的内心,如光线般切开空间,切开人们的生活。门里是独享的秘密。门外是公众所需的阅读。或许可以说,墙是死的,门是活的;墙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障碍,门是一种包含障碍在内的灵活。事实上,从穴洞中进出的是动物,从门中走出的是文明。文明的发达程度即体现在这种灵活性上。

门,这种建筑形式,其本质是社会关系。但这种乏味的话语让我们厌倦。应该说门是一种神秘。开门和关门,饱含了人类所有的情感:愤怒、狂喜、忧伤、平静等。这种神秘还衍生出各种八卦消息。解放战争时期,华北野战军兵围太原。太原有二座城门,一曰“迎晖”、二曰“迎泽”。在阎锡山召开的高级军事会议上,有人献策:“晖”是日军,所以当年日军攻入太原;现在“迎泽”门要把毛“泽”东迎进太原。派人去拆了迎泽门,太原之围自然可解。

门,还可以是量词,是一门炮;是动词,如门皂、门吏;是生物学上的分类类群中的一个等级;是稽查、征税的关卡;是水路、陆路必经的出入口;是诀窍;是家族;是学术思想或宗教的派别;是帮派;是一种具有一个或多个输入端但只有一个输出端的开关电路系统;是中医理论里的经气循环出入处、针孔、境界等。

一个姑娘走进屠格涅夫笔下的《门》,迎接那不可知的命运;一个敲钟人把女孩抱进巴黎圣母院,向世界关上门;一位叫K的先生想进城堡,终不得其门以入;一个叫雷蓓卡的寡妇躲在《百年孤独》那扇门后遗忘了人类,也被人类遗忘;一个叫李世民的在玄武门边谋杀了哥哥和弟弟,成为千古一帝;一个叫牛顿的科学家,为一条大狗一条小狗的进出方便,在墙壁上开了两个大小不一的门;一个叫杨修的在门边玩文字游戏,说什么“一人一口”,结果被砍了脑袋;一个落魄画家在墙壁上画了一扇门,墙壁那边是他喜欢的女人;一个年轻人站在两扇一模一样的门边,等待公主的眼神以及老虎或者铡刀;一个叫阿里巴巴的男孩对着石头,大喊“芝麻开门”。

门,沉默地站着,站在我的视线里。守门的老者走出值班室,不耐烦地朝着三三两两的游人呼喊。白炽灯泡的光线穿过值班室的杉木门板,在铺满铁栅栏投影的地面上绘出一个椭圆。一些肉眼看得见的尘埃在这束光里面做布朗运动,像被大风摇动的树的细枝,但光是静的,并且透明。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这块明亮的光斑在燃烧,布满纤细的阴影纹路,先是边缘,然后是中间,逐渐沸腾,并吐出一个个更明亮的泡泡。

这个椭圆的光斑是打开世界的大门吗?精灵、大火、被猎杀的翼鸟、与狮子搏斗的国王、被淹没的高山、鳄鱼沾满血的牙齿、少女的哭泣、动物仰起的头颅与前足……一个个奇妙的词语自泡泡中生出,颤动着蓝色翅翼。它们与那些自日常生活中所淬取的词语完全不同(后者不能预见未来,只能根植于过去,试图解释现在。而世界在这个笨拙的气喘吁吁的解释过程中,早已掉头而去。或许还可以这样说,所有的未来都包含在过去之中,是对过去的某种阐释,但要理解这种阐释,就必须使用当下的语境以及各种技术物,而最重要的是:想象。就像《黑客帝国》中的救世主尼奥说的那样,汤匙并不存在。电梯迅速向上),饱含着真理,散发着来自宇宙最本原的能量,其音节盎然如蜜,每念诵一次,即有气流振动全身。

我站起身,走向公园深处。万物如同细碎的绒毛,在夜色里撒落。我竖起耳朵,听见它们的微弱嘶哑的声音。

遍宇宙皆是檌城。过去、现在及未来的一切都是檌城。

那个超越时间、空间和因果作用的也是檌城。宇宙绝对本体亦名之为檌城。

受命去构建檌城的工程师激动不已。众所周知,世界上的万物都将按其原有比例被复制于城中:万里长城、金字塔、宙斯神像、摩索拉斯陵墓、阿耳忒弥斯神庙、早已成为传说的亚历山大灯塔与巴比伦空中花园,以及直往天际的迪拜塔、像一堆银色矩形的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中国的“鸟巢”等。

檌城,永恒的、不朽的存在。整个宇宙即是它的波动。它是众妙之门,是一切事物的总和。

手握铅笔的工程师在短暂的狂喜后,陷入深思。复制,这种来自流水线上的节奏必将摧毁艺术的神性,抹掉那些“凝固的音乐”、“立体的画”、“无形的诗”和“石头写成的史书”中的唯一性,使上帝之子的脸庞与芸芸众生毫无区别,而神性被剥夺就将导致:天堂消失。艺术不再是“此处”抵达“彼岸”的船与桥梁。挂着艺术品招牌的被“生产”出来的充斥街头巷尾廉价的消费品只是所谓现实世界的狗,时不时冲着匆匆旅人狂吠几声。换而言之,檌城是淫秽的。因为它将唤起的并非是多种意图、内心的水、有节制的美、神秘的超验价值、老虎与玫瑰,它所能提供的乐趣只有一种,却可以用刺激性、混乱性、商品性等概念来界定,这与色情作品一致。

究竟是谁下达了修筑檌城的命令?

工程师没再思索下去,各种急需他重新编排、组合和移动的建筑材料已经堆积如山,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个由形状、块面、线条和色彩组合的不可言说),如同狗接受了骨头。

树丛与树丛之间的空,微微地漾动,好像蚕吐出的丝缠绕于他的手指。复制在技术上不是难题。复制连绵无尽的墙垣与山体是容易的;复制墙垣上的苔藓、蝼蚁与路旁红、黄、绿、黑、灰、白杂色相间的山峦是容易的;复制冷风、薄雾、盔甲、夕阳、沟壑、倒毙的马、静谧的村落、道路、漫无尽头的艰苦工作给人带来的虚无感和绝望感是容易的;复制那些像孩子一样容易希望又容易失望的建造墙垣的人群与下达修建墙垣的那个威严、疲倦、虚弱的声音同样是容易的,甚至说复制孟姜氏凄凉的恸哭声和她夫婿的尸骨也是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