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力 天使(第2/3页)

“我妈妈得的是乳腺癌,”葆拉说,“她在我18岁时去世了。”听到这句话,戴伦暂时停下脚步,把她裹进自己的夹克。

来到干道尽头,他们拐进一条长长的街道,两边是带露台的住宅。“就快到了。”戴伦说。镶边石上停着一辆辆小汽车和小货车。很多住宅的屋顶都翻盖过,前面门廊上的窗玻璃上已经结霜。这些房子全都装着圆盘式卫星电视接收器和电视天线。一路走过,吉姆数着家家户户前厅的圣诞树。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21这个数。

葆拉说:“你只需要跟那个女人聊聊天就行。谈谈自己的感受。她不会吃你。”

吉姆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数到哪里了,他真想回到这条街的起点重新数。如果能那么做,他会感觉好些,会感觉不是那么无遮无挡。他扭头往回走去。

“你要去哪里?”葆拉说。

“我不需要医……医生……”

“她不是医生,她是个帮助你的人,她受过全面训练。”

戴伦从口袋里掏出写着地址的纸条。“就是这里。”他说。他推开那道通往花园的大门,走到旁边,让吉姆和葆拉先进去。

花园里种着三四棵靠得很近的果树,它们低处的黑色枝条上挂着风铃。他们排成一行,跟着戴伦顺着漆黑的小路朝房门口走去。

“我们怎么会来到一处住宅?”戴伦说,“我还以为这个女人是专业人士。”

“她是专业的。”葆拉说,“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答应给吉姆做一次免费的初步咨询。显然,她工作得很好。她做各种事情,包括治疗恐惧症。她甚至组织各种派对。她在网上受过全面的训练。”

这名心理咨询师是个健壮的女人,有一头浓密的灰色短发,用一条爱丽丝发带束起来,以免耷到脸上。她穿着一双舒适的鞋子、一条带松紧带的宽松裤子和一件松松垮垮的上衣,围着一条色彩鲜亮的围巾。站在咨询师的面前,葆拉和戴伦仿佛变成了小孩子,她绞扭着头发,他对着合拢的手掌喃喃低语。

“哪位是患者?”咨询师注视着他们问道。

葆拉和戴伦赶紧指着吉姆,吉姆则低下头。

咨询师请这对情侣坐在厨房里,不过戴伦说他们情愿在外面等。

她的房子里有股消毒水的清洁气味,就像消过毒的柠檬。狭窄的走廊里光线很暗,吉姆跟在她的身后,不得不用手摸索着往前走。她指指自己右侧一扇敞开的门,让吉姆先进去。这个小房间整洁明亮,里面没有椅子,没有画,只有一个书架,书架顶上有一尊石膏佛像。

“请随便坐。”那女人说。

而她则把一只脚滑到另一只后面,屁股往下一沉,朝地板坐下去,快得像下降的电梯。她的臀部撞到一个装着聚乙烯球的豆袋椅上。“你需要帮忙吗?”她抬头问道。

吉姆小心翼翼地试着坐到她对面那个空着的豆袋椅上,不过他的腿有点麻烦。如果像她那样盘着腿,他可能再也无法走路了。他把那只打了石膏的腿挪到前面,然后蹲下身体,坐到另一条腿上。但那条腿一软,他也扑通一声掉进豆袋椅。他的胳膊、腿都伸了出去。他拿不准自己能否站起来、怎样站起来。

“我怎么帮你,吉姆?”咨询师说。

他没有椅子可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穿着绿色的袜子,但不是艾琳穿着的那种绿,只是有些惹眼而已。

“你的同事告诉我,你是一桩暴力犯罪的受害者。听说你不打算起诉加害者。我们需要谈谈这件事。”

“那是一次意……意……意……外。”

“没有什么是意外。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那个原因就埋藏在我们内心深处。我们今天要做的,吉姆,就是找出那个原因。我知道你被吓着了,但有我在这里帮助你。我想让你知道你并不孤独。我与你同在。”说着,她露出淡淡的微笑,眼睛眯起来,“你的气味很好。你意识到没有?”

他承认自己没意识到。他那只没受伤的脚上的刺痛倒是更明显一些。

“你为什么口吃?”

吉姆一下子面红耳赤,感觉整个后背、面部和胳膊都被烧着了一般。她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他答不上来,屋子里只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轻轻地挤压空气。

她说:“根据我的经验,人们口吃是有原因的。你感觉自己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吉姆有很多事情都无法说出来。他们在贝什利山的时候并不是没试着帮他改掉口吃。他们让他练习集中注意力,他们教给他一些表达言辞的窍门。他曾经对着镜子说话,在脑子里把一个个句子形象化。他在结巴时说“呃”。但这些办法全都无济于事。医生们一致认为,电休克疗法不会导致口吃。吉姆知道他们肯定是对的,因为他们都是专家。只是他在最后一个疗程结束后不久,嘴巴就忘记该怎么把词语说出来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心理咨询师仍在说话。她指着自己,然后举起手,把它们握成难以置信的拳头形状,说:“想象我就是加害你的人。你想对我说些什么?你不需要遮遮掩掩。不管你说出什么话,我都能接受。”

他很想说“这是一次意外”,他很想说“听我说,艾琳”。

“吉姆,我是一个女人,我靠本能工作。看到你,我就知道这次事故非常严重。”

他慢慢地点点头。他没法撒谎。

“为什么你那么认为?”

吉姆想说他不知道。

咨询师说她有点跑题了。吉姆必须对她宽容些。“你的加害者碾压到你的脚了。她没有停车。但据我所知,是你大叫着让她离开的。你不想让她帮你,对吗?”

吉姆想说“是的”,却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想让她离开呢?为什么你选择成为受害者?你原本可以对她大喊大叫的,原本可以让她知道她弄伤了你。发生了什么事,吉姆?你为什么说不出那些话来?”

沉默像玻璃一样叮当作响。他的脑子飞快地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事,像打开了一道门,里面关着老早就好好隐藏起来的东西。他感觉如鲠在喉,脉搏怦怦直跳。他尝试着不去想这些事,清除脑子里的杂念。他能听见屋外葆拉和戴伦的笑声,能听见风铃轻轻摆动发出的声音。他偷偷地把手伸进口袋,抓住钥匙链,寻求帮助。

咨询师微微一笑:“很抱歉,也许我太性急了。”

于是,她要求吉姆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字母,问他希望自己是什么字母。她要求他把自己想象成一支箭,问他希望射中什么。他必须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容器,一棵有根的树,一只橡胶球。他的个性有那么多个版本,全在他脑子里跳动、射击、安放自己,他感觉精疲力竭。“我们需要把一切都挖掘出来,”咨询师充满热情地说,“现在不是恐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