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从此,古平原不再是一个读书人

这一晚风大月黑,满街都是呼呼的风声,泰裕丰所在的那条街是全太谷县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往常小食摊能一直摆到三更天,今夜却是早早而撤。街上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搂领子遮脖、伸手捂耳朵,哪会有人注意一个生面孔。

这可真成全古平原了,他顾不上什么冷风似刀,站在街角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泰裕丰门前的两个大红灯笼随风而摆,盼的是门一开常四老爹从里面出来。

然而一直等到三更天,还是没动静。古平原可急坏了,脚底下不知不觉就往票号的门前挪,等到了大门前,抬眼望了望门上的招牌,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抬手去拍门。

风声呼啸,门环的声音显得十分微弱,过了好久才有人来应门。

“什么事?”

“我……我来汇银子。”

“明早吧,几个写账的先生都歇下了。”

“……请问一下,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贵号?”古平原犹犹豫豫地张嘴问道。

门里的人笑了:“我们这是买卖,没人来不是关张了吗?”

“……那我再请问一下,来的人是不是常四爷?”

“嗯?”门里的人起警觉了,今天才被人砸了买卖。撒野的就是常家的刘黑塔,全票号无人不知,此时又有人来问常四,可不是怪事吗?

“你是谁啊?问这个干吗?”问了两声,没人回答,门里的伙计把大闩卸下来,开门一看,除了风之外,街上什么都没有?

“呸,闹鬼了!”伙计啐了一口,重又关门上闩。

远处躲起来的古平原无可奈何,琢磨着就这么回去只能让常玉儿更加心急,无论如何这事儿得打听点苗头出来。他平时听常家父子闲聊,虽然没有逛过太谷县城,但大体上的方位还是懂的。而且他知道,按照清朝的规矩,县衙门前面必有吊斗,斗上的“公道灯”一年到头不能熄灭,隔着几条街都能看见。

古平原想到县衙旁的大狱处看看,也许常四老爹在那里为刘黑塔疏通打点也说不定。

他想得挺好,走得也对,才走出一条街就看见不远处有个高高的吊斗,上面亮着一盏气死风灯。古平原才要加快脚步,冷不防从前面的街口转过来一队巡夜的士兵。

这一顶头碰上,古平原掉头跑是来不及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往前面走。

双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那帮巡夜的兵大爷谈谈说说,讲的是大酒缸上听来的古怪风流事,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古平原。

双方一擦肩,古平原刚把心放下,就听一个小个子兵道:“我说咱们别往前走了,这么冷的天,到吴寡妇店里喝两杯烧刀子去,我请!”

众兵卒哄然叫好,有个老成持重的兵想了想叫住古平原。

“喂,你从那边过来,有没有什么火警盗情啊?”

古平原只想赶紧支吾过去,匆忙间答了一句:“没有!”

古平原的口音本是徽音,在关外待了几年,又掺了些关外的调子,变得有些南腔北调,可就是不带山西的那股子醋味,让人一听就听出来不是本地人。他这一回话不要紧,那老兵心里就起了疑。

“你是哪里人?大半夜的上哪儿去?”老兵追问了一句。

古平原心里暗暗叫苦,心想“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再问下去自己就得和刘黑塔做伴去。自己的罪比他重得多,可千万去不得。事到如今,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跑吧。

他趁那些兵没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巡夜的兵卒愣了一愣,叫喊着追了上来。古平原知道被追上准没个好,旁的不说,自己脚上打着流犯的印记,一查就露馅,所以没命地跑,可也不敢往常家跑,他左转右转,也不管是哪条街哪条巷,兜头就是一钻,可身后的士兵就是紧追不放。

古平原急得恨不得眼前有条河,赶紧跳下去,就这么会儿工夫,跑出去也不知有多远,忽然听旁边的一条暗巷里有人叫他的名字。

“古平原,古平原!”

古平原吃惊地一扭头,还没看清楚,就被人一伸手拽了过去。

巷子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把他拽进来之后,往身后一推,低声道:“趴地下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那群士兵就追到了,那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巷口之外。

士兵看见那两个人,站住问道:“咦,是你们两个呀,怎么不回家,跑这儿来了!”

“这不是往家走嘛,老汉年纪大了走不动,站下歇歇。”

“看见有人过去吗?”

“人倒是没看见,就看见有条黑影往那边去了。”

“废话!那就是人。给老子追,肯定是个贼,追到了到县大老爷那儿领赏去!”说完那群士兵又顺着那人指的方向追了下去。

看这群巡城守夜的士兵走远了,答话的那人才转回身对着古平原道:“行了,古老弟,起来吧。”

古平原憋了许久,闻言立刻就站起身,紧走两步来到二人面前。他连紧张带激动,嘴唇有些发抖:“老爹,刘兄弟,你们怎么……”

帮他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常四老爹和刘黑塔,就见老爹连连摆手:“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赶紧回去,到了家里再说不迟。”

“是,是。”古平原跟着常家父子,一路无话。等进了常家,常玉儿和李嫂都是又惊又喜,赶紧端茶端点心,又忙不迭地问几个人的遭遇。

古平原没什么可说的,他不愿“丑表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

刘黑塔就不同了,连声咒骂,他进了大狱,依旧是那副宁折不弯的性子,很是吃了点苦头,这时候把王天贵和大狱的牢头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哥,你少说两句吧。”常玉儿虽然也心疼大哥,可是这一次的大好局面全都是因为刘黑塔的暴躁冲动而毁于一旦。“你就不想知道,爹怎么把你救出来的?”

一句话让刘黑塔闭了嘴,他睁大眼睛看着常四老爹。

“那也没什么,黑塔没事就好。”常四老爹竟是不愿多说。

“爹,您不说,难道要我们急死不成?”常玉儿知道爹爹性子憨厚,不愿让刘黑塔内疚,可是刘黑塔这样的急脾气,不受点震动,只怕还要吃大亏,所以硬逼着常四老爹说出经过。

古平原也道:“老爹,那三个条件,王天贵应了几条?”

常四老爹伸出三根手指。

“三条他都答应了?”这在古平原看来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嗯。”常四老爹稳稳点头。从怀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是中了奖的白鸽票,上面盖着赌局“作废”的印戳,另一张就是古平原写好让王天贵去签字的字据。

“再加上放了黑塔,三个条件我都谈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