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商机的来临总是静悄悄的

古平原的家在徽州歙县古家村,古姓是村中大姓,占了全村人口的八成。徽人有“徽骆驼”之称,最是坚忍耐劳。加之徽州的地形不利于种粮,很多人从商,当地有民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就是说徽州的男孩子往往十岁出头就必须跟着家中大人去跑码头、学本事。

古家村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是买卖家。古平原的祖父原是个粮商,随着京杭大运河的漕船做生意,古家家道还算是殷实。但就在古平原出生那一年,余杭至扬州一带“闹漕”,百姓揭竿而起,抵制官府征收漕粮。官府后来虽然派兵弹压,但古平原的祖父却赔了老本,一急之下,把命送在了扬州。古平原的父亲为了还欠下的债务,也跑起了买卖,他经商的手腕很是高明。起先几年还算是顺利,债务还清不说还赚了一些银子,家里比小康差些,但温饱却是不成问题。谁想日子刚刚好上一点,古平原的父亲想做一笔大生意,凑了些钱前往北方,竟一去不返,一晃就是十年音讯全无。若是活着,无论如何会有音信递回来,所以大家都说他必定是在荒山野岭出了意外,想来是没指望了。古平原的母亲胡氏拉扯三个孩子,靠给人缝补为生,日子过得极苦。有几个荒年,若不是族里接济,古家的这一脉就要断绝了。

古平原从小就聪明伶俐,稍大一些之后,族中不少人要带他到外面学生意。但胡氏坚决不允,这是因为古平原的祖父、父亲经商都没落什么好下场,胡氏决意不让古平原再去从商。

不从商可以,但孩子必须有个谋生之路。胡氏尽管家境不好,却有孟母遗风,一心要孩子读书上进,将家中三进的宅子卖了两进,拿出银子送古平原去“附馆”。古平原的聪明用到任何事情上都不差,读书也是一点就通,别人尚在蒙对,他就已经可以开笔了。这一馆是族学,请的是从县丞任上致休的一位宿儒,此人每对人言生平未见过聪颖如古平原者,颇有扶之成才的愿望,也算是得慰老趣。

古平原一点也没有辜负母亲和老师的期望,十四岁进学成了秀才,又过三年到合肥参加乡试,竟然一次就中了举。红差来报,胡氏自然喜不自胜,在村里祠堂摆了酒宴。

席间,古平原的老师就说,来年三月正好是皇家选才的秋闱之年,古平原才气纵横,若会试一鼓作气中了进士,甚至点了翰林,那才是光大门楣。

酒席散了,胡氏却犯了难。读书人赴京文试那是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自己家的孩子有这个本事,可是进京的盘缠却没有。算来算去,到北京路途遥远,再加上进京后的用度,花费不菲,一来一回没有二十两银子是绝下不来的。

这个难题早有人为她想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古平原的老师就捧了白花花的三十两台州足锭上门来。老先生清廉自守,一任县丞做下来,宦囊所积不过百两银子,都是从俸禄里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今天却慷慨相赠,讲明栽梧之意无须归还。

这样的神童,这样的义举,一下子成了十里八村的美谈。临行之际,全村人来送行,古平原当着众人,先是给母亲磕头,然后又给老师重重磕了三个头,之后洒泪相别。

古平原是第一次出远门,但他在家里是老大,素来做事谨慎,也知道盘缠来得不易。因此省吃俭用,路稍好一点就不雇车,所以走得不快,到京城时已近十月,离入闱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会试的规矩与乡试大为不同,讲究的是“人未入场,名动天下”。要造声势,办法主要有二。一是使银子,拜会在京的同乡大佬,将文章拿与人看,若是赢得一声赞誉,自然大力夸耀;二是参加赴京赶考举子的聚会,这样的聚会几乎每日都办,宴上诗酒唱和,每有佳句,便要用红纸写出,写明是某某省某某举子所作,贴在酒店客栈的墙上。

古平原没有银子,第一个办法自然是无能为力,至于聚会倒是去了几次。他的七言写得很是不错,渐渐也得了些名声在外。古平原是有心计的人,别人去喝酒只顾推杯换盏,他却冷眼旁观,评估着一班举子的学识。这一科名气最盛、才学也是公认最好的,是明末大儒黄宗羲的后嗣黄维汉,排名第二的是一个广东举子。古平原颇有识人之智,也有自知之明,几日下来窥一斑可见全豹,料定自己虽然难以考中状元、榜眼、探花这三甲鼎,但二甲却有把握,退一步说,就算“场中莫论文”,中个三甲副榜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副榜也是好出息,尽管点不上翰林,但也同进士出身,放出去必是县令大老爷。想到这儿,莫说古平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是知天命的老举子也难免心潮澎湃。十年寒窗,真到了大轿一抬,回乡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实乃人生快事。

谁料想就出了事,而且是谁也想不到的飞来横祸。原本一切顺顺当当,入闱那天,进了龙门,搜检之后,古平原被带到自己的号房。摆开笔墨,收拾心神,先写诗赋。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一篇大卷子写得“黑、大、圆、光”,自己看了都要叫好。接着做八股策论,八股题目向例出自“四书”,这一科选了《论语》,题目是“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古平原先打腹稿,再写了破题,阐明国家税赋不应竭泽而渔,要适当与民休息。时已近午,有人将午饭从小窗户送了进来。

饭还没吃到一半,古平原忽听到外面有人问负责值勤警戒的号卒,号房内是否是安徽举子古平原?

古平原顿时一怔,考场制度最严,龙门鼓响之后,号房门一关,除非失火,举子不得擅出,更不得与外人交谈,怎会有人打听自己。

正在疑惑之时,忽听有人轻轻敲了敲窗户,古平原犹豫一下,走到窗边,就听窗外人低声说道:“古举子,你家里来信,说令堂重病垂危,要你知晓。”说完,窗外人疾步而去。古平原急推窗看去,却只看到那人的半张侧脸。

古平原闻言如同五雷轰顶,自己是母亲一手带大,刚刚离家,母亲竟然有此凶耗。安徽到此路途遥远,即是送信而来时就已经病危,那现在……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更无心再考,什么功名前程,此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他匆忙收拾文房四宝,推开号门就要出场。

守门的号卒自然要拦,古平原只说提前交卷,但科场历来没这个规矩。只要进场,就算是昏厥,大夫也只能在号房里把脉开方,不到第二日黄昏,绝不能放人出场。理由是科禁务严,防着提前出场的举人泄露考题,再做好答案传示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