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人彻底没救的生意,被古平原玩活了

营口是关外少有的富庶之地,且不说海盐的产销尽皆在此,单说设在北城厢的参茸行,每年连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都要不远千里来此挑选上好的老山人参入药,否则名药“人参养荣丸”就出不去药库,入不了王府,进不得皇宫。

正因为如此,一年一度的秋季药市也就成了关外最为热闹繁华的行市,来自全国各地的药材商人熙来攘往会与此地,谁要是眼力好手腕高,能从看似不起眼的参客手里贱价买到一棵“八两宝”的老参,倒手卖出去,立时就能稳稳当当赚进千两银子。一夜暴富的好戏在参茸行几乎年年都会上演,口口相传自然是越传越神,此刻营口城外五十里田庄的芦苇荡边上,风吹苇杆沙沙作响,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正一边杵锤洗衣,一边在谈论着药市上的趣事。

“听说那从东家手里拣了‘珍珠眼’的小伙计是你家远方表亲?”

“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人家发了财可没说分给咱们一分一毫。”被问到的那个媳妇满眼艳羡,又故意装出些不屑的样子。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个泼辣姑娘性子急。

“还不是他那家药铺的掌柜打了眼,硬是把老参看成了造假的‘接碴’,其实那是百年不遇的异种,叫‘珍珠眼’,哎呦,那掌柜肠子都悔青了。”

“落在你表弟手里,到底卖了多少?”这一问,几个人都停了手,竖着耳朵在听。

“到底多少我也不知道,人家是拉手成交,外人哪里知道究竟?不过转过天来,族里把他停祭了三年。”这小媳妇挺会卖关子,见大家都看自己,不免有几分得意,故意不把话说透,留个尾巴等人来问。

果然有问的。“停祭?发了财还要停祭,哪有这种道理。”停祭俗称“不与祭”,在一族中是极重的处罚,仅次于把名字从族谱中划掉。

“自然是犯了族规。前脚钱到手,他后脚就到瓦窑子里把最红的头牌婊子给赎了身,娶回家做了老婆。咱们那族长为人方正,岂能容这等事。”

“呦,还有这事啊?那赎身钱可不少花吧?”

小媳妇稳稳当当伸出一个手指。“一千两!”

“妈呀,一千两拿来赎个婊子,这么败家?”人人瞠目结舌。

“你可没瞧见,那女人粉嫩嫩的,腰又细腿又长,要说胸脯,十个你也赶不上人家。”

“去你的,拿我跟婊子比,你要作死!”

几个女人嬉笑着互相往身上泼着水,又躲又笑,彼此一拉扯,腰间腿上白白的肌肤露在外面,竟把躲在芦苇丛中的几个男人瞧得呆了,不由自主地就往外探了探头。

有个眼尖的媳妇瞧见了,连忙告诉同伴,虽说关外对男女之防不像江南士绅之地般讲究,但女人嬉闹被男人撞见总是羞事,几个人端起盆刚要匆匆离开,就听那泼辣姑娘陡然一声尖叫。

“死、死人!”

众人都是悚然一惊,定睛瞧去,就见从芦苇荡里缓缓漂起一具面朝下的尸首,最可怖的是,尸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黄灿灿的铜钱……

“掌柜的。不得了了!”芦苇荡里偷看女人的几个人,原来是在此不远处歇脚的一支商队的脚夫,此刻脚打后脑勺地跑回来报信。掌柜的倒是能沉住气,旁边一个半截铁塔的黑汉子却腾地蹦起来,沉着脸问:“怎么?遇到打劫的胡子了?”

胡子就是土匪,脚夫连连摇头,有个口齿伶俐的把在芦苇荡里看见死人的事儿一说,掌柜的想了想,说:“不妨事,无论如何也弄不到咱们身上,大伙儿抓紧时间把干粮吃吃就赶路。”

可是掌柜的料事不准,等他们往前赶路的时候,路已经被封了,封路的不是官府,却是一群拿枪拿棒、满眼通红的当地人。

“倒霉,真是倒霉呀!”,抬轿子的轿夫一路上就听轿子里传来仿佛哀鸣般的叫声,不问可知里面的黄知县必定脸色铁青。黄知县出身秀才,捐官而得了个七品顶戴,自知仕途得来不易,战战兢兢做了三年县令,手长的事儿不是没有,但都以息事宁人为前提,所以官声历来不错。眼看三年任满,吏部考评中上,升官即使无望,续任却是可期,正在满心欢喜,没想到里长跑来告知,说是田庄和罗家洼子两处人抄家伙要械斗,他连忙带了几个衙役赶了过来。

黄知县的慌张不是没有道理,关外民风彪悍,说起械斗来,比当年让戚继光为之大为动容的义乌人还要勇猛三分,有时候甚至一场血战下来,全村一半的女人都成了寡妇。若是出了这种事儿,地方官非被撤职查办不可,眨眼间从官到囚。一想到这儿,黄知县当然不由得不慌,连声跺脚催促着轿夫们快些走。

快是快了,等到一下轿看明形势,黄知县马上又后了悔,仕途虽重,说到底没有命值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哪里是父母官调停纠纷的场地,分明就是沾着便死碰着就亡的修罗场。就见芦苇荡中一条窄路,路中央放着一具水淋淋的尸首,两边人都如斗鸡般怒发冲冠,手里攥着铡草的利刀、担筐的嵌铁扁担、翻谷用的尖叉子,连半大的小孩手里都握着两块带棱的石头。双方相距不到五米,就这么用血红的眼珠互相瞪着,空气里仿佛带着股一点就着的火药味。

黄知县一问明眼前这具死尸就是罗家洼子有名的大户罗思举,立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心里明镜一般,罗思举想要带着自己村人操控药材市场,于是无所不用其极,同是以药材为生的田庄人不肯退让,罗思举心狠手黑,逼死了田庄的村长,还害死了他家的大妞。但是罗思举最后也没落下好,据说是一个外姓人帮着田庄报了仇,让罗思举血本无归,眼下不知怎地却又死在了芦苇荡里。尸体上密麻麻黄灿灿的,其实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田螺,背上的螺纹一眼望去仿佛是金钱。

“唉!”罗思举也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平素都是黄知县的座上宾,眼看死得如此之惨,黄知县也大是感慨,说了句,“想不到一辈子钱眼里翻跟头,最后还是死在了钱上。”

一旁的师爷听他还在没来由地慨叹,小声打断道:“想必是罗老爷没脸见人寻了短,这也罢了,尸首偏偏无巧不巧漂到了田庄的地界,那可就麻烦了。”

黄知县醒悟过来,抬头望望眼前众人狞恶的神情,登时一个头两个大,不由自主顺着问道:“这、这可怎么办?”

师爷一咧嘴,心想官是你做呀,我不过参赞而已,但大老爷问到了,只得答道:“看这架势,罗家洼子得知消息来要尸首,田庄不肯放。这种事情务求平息,打起来可就坏了,非死上一、二百人不可!到时候别说御史言官要参劾,就是本省的按察使也不肯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