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把钱借给最有钱的人(第4/9页)

上次李典史拿了那一大笔银子没有独吞,狱卒人人都分了一份,知道实惠来自常四老爹,见有人来探望,一点都没留难,直接把古平原放了进去。

古平原从二荤铺要了两个食盒,他手头也不宽裕,却可着好的要了几样菜。其中一盒孝敬了狱卒,另一盒一分两半,一半分给与常四老爹同牢房的那几个犯人,另一半配上一壶好酒,与常四老爹隔着木栅席地而坐,边吃边饮。

常四老爹见了古平原,一个劲儿摇头:“你还来看我做什么!这里是是非之地,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离官府远些为妙。”

古平原不答,给常四老爹夹了一筷子烧羊肉:“老爹,您先吃这个,这家馆子的招牌菜,又酥又烂。”

老爹刚把羊肉放到嘴里,古平原一杯酒又递了过来:“我不善饮,老爹多喝点。”

“好,好。”一段时间不见,常四老爹虽然在牢里,却并不比当初见面时更憔悴,食欲也不错。

“全靠了你在外面使银子。典史老爷发话照应,狱卒自然照办,就是不照应也不为难我。至于同牢的这些人,亲戚进来探监,一听说常家给送米送面还送银子使,对我感激的都是无可无不可,整日敬着我。”常四老爹感慨地说。

“那就好,银子不算什么,房子倒了都能再盖,银子花没了自然能再赚,老爹不必放在心上。”古平原故意提一句房子,是怕常四老爹总想着常家大院易主,心里憋出病来。

“这你不必担心,我早就想开了。房子算不得什么,我原本担心那一双儿女,现在玉儿帮着李嫂做针线,黑塔到口外走镖,他们能自立我还有什么操心的,死了也闭得上眼。”常四老爹提到儿子女儿,嘴角都是笑意。

古平原可是一愣。转头一想明白了,定是常玉儿或者李嫂进来探监,怕老爹得知实情着急上火,于是编了一套话来哄他。

“对对,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人在,其他的都不必愁。”古平原怕说露了馅,只得泛泛地虚应着。

酒菜一时吃尽,监牢里也不是久待之所,常四老爹就劝古平原早些离去。古平原看老爹身体无虞,略放下心来,正要走,老爹起身相送,来到阳光之下,脸上有一大块淤青正被古平原看在眼里。

方才在暗处,古平原没有留意,这时看清了,骇然问道:“老爹,你的脸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常四老爹下意识一捂脸,偏过头去。

这般欲盖弥彰,古平原岂有看不出来之理,当下连声追问:“是不是有人给你用刑?还是牢里依旧有人欺负老爹?”

他连问数声,常四老爹只是摇手不答。把古平原急得没办法,恨不得闯进去,把那些犯人挨个揪起来问一遍。正在这时,这黑牢里唯一一块透过天窗照进来的太阳地上,懒洋洋地站起一个晒太阳的人,走过来二话不说,冲着常四老爹脸上就是一拳。常四老爹没敢躲,被打得一个趔趄,身子晃了晃,好悬没坐在地上。

“你做什么!怎么平白无故打人!”古平原在外面又惊又怒。

那人中等的身材,狮鼻阔口,脸上一道吓人的刀疤从额头劈到耳根,一咧嘴笑起来与哭无异。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喇喇说道:“你不是问他脸上的伤是谁打的吗?我这就是告诉你,看明白没有,就是我打的。”

“你为何打人,常四老爹得罪你了?”古平原强忍着气问。

“得罪?没有。”那人又笑了,脸上是毫不在乎的神情,“我上个月听说自己被判了个斩立决,只等刑部的核准文书下来就得上法场,所以闲着没事,打个把人解解闷。搞不好过几天还杀几个,反正是一死,砍头和剐了有什么区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古平原听得吸了一口凉气,这分明是个亡命之徒,就像他说的,临死找几个垫背的,也真不奇怪。他正想着,那人又开口道:“我知道别人都受了这老头子的好处。可是我没有,所以要打要骂自然随我。”

“你叫什么名字?”古平原好记性,脑子里立时闪过当初李典史开给他的那张名单,上面是与常四老爹同监的犯人名姓和住址,他都一一去过,怎么会没有此人,莫非是遗漏了。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钟磊!”那人下巴一翘,昂首说道。

古平原长长地“哦”了一声,双手轻轻一拍,他已然记起来了。看这钟磊一副天不收地不管的样子,古平原忽然冷笑一声:“你说什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还是改个姓吧,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大丈夫。”

“你放屁,信不信我今晚就掐死这老东西!”钟磊把眼一瞪。

古平原眨眨眼:“大丈夫知恩图报你听过没有,你对自己的恩人喊打喊杀,也能叫大丈夫?”

“恩人?谁是我的恩人?”钟磊一愣。

“寻常往来,纵有馈赠也谈不到一个‘恩’字。可是我问你,救了令堂一命,算不算恩人?”

“我娘?”钟磊一听之下大张双目,射出慑人的光,双手紧紧抓住木栅一阵摇晃,“我娘怎么了?你快说。”

“你知不知道,你连累令堂连个家都没有了。”古平原缓缓说道,“你不只是被判斩监侯,而且以十恶不赦中的‘不道’论罪,祸及亲属。幸好令堂今年已过了六十,身罪可免,不过却没能逃过抄家。大冬天被撵出门,除了身上穿的衣裳什么都不许带。邻里怕被连累成盗户,都不敢援手,可怜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饿得面黄肌瘦,穿着一件满是破洞的烂棉袄,在路上塞雪充饥,眼看就要冻死饿死了。”

几句话描述出一副凄惨的场面,登时就把钟磊听呆了。他是个强盗,犯的是杀人劫道的重罪,自从入狱以来就没人来探过监,所以家中的情况半点不知。此刻听古平原说起才知道,自己原以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想到把寡居在山村的亲娘害得这么惨。他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方才那股不顾生死的劲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有名的“送终太岁”,都知道他瞪眼要杀人,况且熬大刑多次,连声疼都没喊过,此刻却闭目痛哭,把牢里的犯人吓得都往后直躲,生怕他找人撒气,到时候脖子一扭两断可不是玩儿的。

“我见过令堂了。”古平原看他是个孝子,心里松了口气,一句话紧接着递出去,果然看见钟磊急抬头看向他。

“我给老太太出钱搭了一处窝棚,砌了炉灶,买了米粮衣物,留了些银两。无论如何,这个冬天是过去了,春天也无妨的。等到夏天我再去一趟令堂住的雁南村,送些吃穿用度,好歹不让老太太有冻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