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第4/5页)

太太刚出门没一会儿,三之助就过来了。他一路上打听了好几次才找到了白金台街的山村家。因为怕自己的寒酸样子让姐姐难堪,所以他就绕到厨房门口,偷偷观望。

阿峰此刻正伏在灶台前小声哭着:“谁啊?”她赶紧擦干眼泪回头望,发现原来是弟弟。可是她现在也说不出“嗯,你来得正好”这样的话,实在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姐,我进来会不会被骂?你借的钱我可以拿回去了吗?爹让我得好好谢谢老爷和太太。”三之助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一脸笑嘻嘻。

“等我一下,我有点儿事。”

阿峰说完就跑了出去,四处张望了一番:小姐们都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打得热火朝天;小伙计们出门办事去了,还没回来。做针线的女仆在二楼,而且她是个聋子,不碍事。那个少爷呢?他正躺在起居室的暖炉边,睡得正熟。

阿峰心里暗暗祈祷:“神仙呀,菩萨呀,求求你们保佑我吧。我要做坏事了,我真的不想做坏事。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如果要惩罚,就请惩罚我一个人吧,舅舅和舅妈什么都不知道,请你们千万饶恕他们。对不起,让我偷了这钱吧!” 阿峰从之前就留意到的放砚台的抽屉里放的那一大叠钱中,偷偷抽取了两张。拿到手后,神志都开始不清的阿峰赶紧把钱塞给了三之助,让他快点走,心里还处于惶惶不安之中。她还以为这一切行为都是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看到,真是天真。

日落黄昏,出门钓鱼的老爷一脸满足地回来,随后太太也回来了。因为自己的女儿安产,太太很欢喜,难得对车夫都客气了不少,温和地说:“忙完今晚,我还要再过去一趟瞧瞧她,告诉她我明天会让她哪个妹妹也过去帮忙。辛苦你了啊!”说完还赏给了车夫一些小费。

“哎哟,累死个人。我可真想借哪个闲着的人的半个身子用用。阿峰呀,油菜用开水烫好了没有呀?干鱼洗过了没?老爷回来了吗?少爷还在吗?”问到少爷的时候,太太的声音故意压低了。一听说少爷还没走,她的脸上就皱起了眉头。

晚间,石之助难得恭敬地对父亲说:“明天开始就是新年了,初一到初三我本该在家里庆祝新年的。不过您也知道儿子的个性,放荡惯了,要让我跟拜年的客人们寒暄客套,我也做不到那么规矩。老实说,这些人说教的话我也听腻了,亲戚中这些人也没什么好看的脸蛋,我也懒得见他们。另外,今晚我跟胡同杂院的那帮朋友们约好了,所以我就先跟您告个别,等过了春节我再来要钱。对了您别忘了,今天是大年夜,您又添了外孙,真是喜上加喜,您看您得给我多少压岁钱合适?”

原来,石之助从清晨睡到现在,在家等着父亲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俗话说:子女债,还不完。确实没有比做浪荡子的父母更糟心的了。既然是亲生儿子,也不能漠不关心,哪怕浪荡子任意妄为,落魄倒霉,如果做父母的不管不问,也难免受到世人的非议。为了家族的名声和自己的面子,没办法只能打开金库取出钱给他。石之助早就熟悉父亲的脾气,趁机又说:“我还有一笔今晚就到期的债,借钱的时候有人给我做了担保,还盖了章,是有一次我玩牌时手气不好欠下的。如果不还的话,恐怕那些无赖哥们儿不会放过我。我是无所谓啦,就怕影响您老人家的名声啊。”

东说西说,说到底还是要钱。继母一早就猜到会是这么一回事,果然还是不出所料。这个败家子到底还要多少钱才满足?老爷老这么迁就他,真让人着急烦心。太太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也说不过石之助,所以和早上欺负阿峰时的神情截然不同,只是静静地在那观察老爷的脸色。斜着脸白着眼,这种神情真可怕!

做父亲的悄悄走到放着钱的房间,不一会儿拿出一叠五十块的钞票,对儿子说:“这不是给你的。是可怜你那几个还没嫁人的妹妹,顾及你将来妹夫的脸面。你说咱们家从来都是规矩的正经人,从来也没有什么风言风语的闲话,怎么生出你这样的败家子,你是魔鬼投胎来我家的吗?你要是缺钱起了坏念头,去贪图别人的财产,那就不只是我们这一代要蒙羞了。家产虽然重要,当然名誉才是最重要的,别让你父母和妹妹因为你丢人现眼。算了,跟你说这么多也只是浪费口舌,按理说你也是山村家的少爷,应该给我分担责任,照应生意,可是你却还让年近花甲的老父亲掉眼泪,你可真是作孽啊!小时候你不是也读过书吗,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呢?拿了钱就快滚吧,滚吧滚吧,随便你去哪儿,别再给家族丢脸了!”

说完父亲就直接走进了内室,那些钱自然是进了石之助的荷包里。

“母亲大人,给您请安了。新年快乐,大吉大利!那我走啦。”石之助假装恭敬地对继母客套了下。

“阿峰,给我拿鞋子来,我要从玄关走,我不是回家,是要从家里出门!”石之助大摇大摆地甩着手,拂袖而去。他到底去了哪里?老父亲的伤心泪,大概一夜狂欢之后就会抛之脑后。浪荡子实在可恨,可是更可恨的,是造成他变成现在这样的继母。

少爷走后,太太虽然没有像驱逐恶魔一般撒盐打扫,却也好生欢喜。

“这孩子怎么这副臭德行?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母亲生出来的小孩!”太太又开始冷嘲热讽。

阿峰可没有心情听这些话了,因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她一直胆战心惊,惶惶不安,大脑一片空白,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刚才那件事,还是别人做的?恍惚得好像做梦一般。

这事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只要数一数钱,马上就会露陷。而且丢失的数目还刚好跟自己求太太借的钱数目一样,他们不怀疑我,还会怀疑谁呢?要是询问我,我该怎么回答呢?要是说谎的话,恐怕罪孽就更大了;可要是主动承认,又担心连累了舅舅。是我做错的事,我受罚是活该,可怎么能让清白老实的舅舅也受牵连呢?让他受冤枉,我可怎么办才好?唉,穷人被冤枉总是说不清,别人还会嘲笑说,这都是穷人惯用的伎俩。唉,可悲呀!到底该怎么办?!怎么才能不连累舅舅,干脆我一下子死掉算了!

阿峰一边天人交战,一边盯着太太的一举一动,心思却都围绕着砚台下面的抽屉打转。

大年夜照例是公馆里结账的日子,要把所有的钱都凑一块结算,加入信封盖印。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那个放砚台的抽屉里还有瓦匠还回来的二十块钱,阿峰,阿峰,你去把那个抽屉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