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第2/5页)

“啊,姐姐来了!”

“呀,是阿三?可算碰到你了。”

于是两人结伴向前,从酒铺子和芋头铺子的当中绕了个弯,三之助把阿峰带到了一条昏暗的后巷,踩着咯咯作响的水井盖,三之助跑到家门口对里面喊:“爹,娘,我把姐姐带来了!”

“什么!?是阿峰来了吗?”

安兵卫支起了身子,一旁的妻子也暂时停下了手中缝纫的兼职活计。

“啊呀,难得,难得!”

她热情地拉住阿峰的手,招呼她进门。

阿峰一看屋子内,六块榻榻米大小,只有一个橱柜。虽说家中本来也没有衣橱、箱子之类的东西,可是现在连以前见到过的长火盆也不在了。一件今户町出厂的方形粗制陶器放在木箱里,是这个家现在唯一像件家具的东西了。阿峰细一打听,原来的米柜也没有了,哪曾想舅舅家竟然落魄至此。她一想到如今临近过年,又想起那户去看戏的东家,眼眶中情不自禁地充满了泪水。

她说:“小心风寒,您还是躺着吧。”

说着阿峰一边把又硬又薄的被子拉到舅舅的肩头。

“你们受苦了。舅妈也消瘦了不少,可别太操劳了,舅舅的病好些了吗?虽然寄信问候过,可是一直不能亲自过来看看老是放心不下,好不容易今天能请个假过来看望您。现在条件虽然差一些,等舅舅的病治好了,再搬回大街上开店就没事了,所以您还是赶紧把病养好吧。本来还想给舅舅带些东西来,可是路遥心焦之下,老嫌车夫跑得慢,不知不觉错过了好几家您老人家爱吃的糖果铺子。这里还有些我省下来的零花钱,有一次东家从曲街那边来了一位太太的亲戚,那位老人家突然腰疼,很是难受,我为她捶背揉腰一整夜,她就赏了我这些钱,让我去买个围裙什么的。我东家实在是小气,好在来往的客人都还算慷慨,时不时地会奖赏给我一些东西。舅舅您放心,我在那边的工作也不算太苦,看这个荷包、这个衣领,都是人家送的。这衣领还算干净,舅妈拿去用吧!这个荷包只要稍稍修改一下,正好可以给三之助装盒饭用。对了,阿三还在读书吗?有没有写好上面的大楷字呀,给姐姐瞧瞧。”

阿峰东凑一言,西凑一语,诉说着心中说不完的话。

在她7岁那年的一天,父亲给顾客修盖仓库时,也不知是不是碰上了黄历上带黑点的凶日,手里拿着抹子刚要跟下面的小工讲话的时候,刚一回头,不知怎的竟然从向来熟练的架子上失足摔了下来,头部还偏偏撞到了地面上正在改修甬路而堆起来的石块尖角上,当场就丢了命。后来人们都心有余悸地讨论说:“他今年42岁,恰好是撞上大霉运的头一年啊!”

阿峰的母亲是安兵卫的亲姐,阿峰父亲死后,母女俩便投靠了舅舅。可是两年之后,母亲却染上了伤风突然离世。打那之后,阿峰就视安兵卫夫妇为父母,一直活到18岁的今天,感恩之情,难以言表。

“姐姐。”

三之助叫了一声。阿峰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

“来,到姐姐这儿来。”阿峰轻抚着三之助的后背,凝望着他的脸,跟他说,“爹爹生病了,这阵子你不好过吧?就快过年了,姐姐给你买了些东西,你可别吵着娘,让你娘为难啊!”

“这孩子不会的。阿峰,我跟你讲,你别看这孩子只有8岁,但他个头高,力气也不小。我病倒后家里也没人能赚钱,开支又不少,这孩子不忍心看我们受苦,就悄悄到街上卖鱼店的小伙子那里一起卖蛤蜊,每天挑着担子出去,走出大老远的路,人家赚八分,他就一定要挣上一角钱才回来。老天爷保佑,看在这孩子一片孝心,我买药的钱还都是阿三赚回来的。阿峰,你也该表扬表扬他啊!”做父亲的说完,就用被子蒙住脸,泣不成声。

“这孩子可爱读书了,从来都不用我们操心。早上一吃完早饭就开始往学校跑,下午三点一下课就回家,从来不贪玩也不淘气,这可不是我自夸,就连孩子的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唉,要不是家里穷苦,怎么会舍得让他挑着担子去卖蛤蜊呢。这么冷的天,给他的小脚套上草鞋出门,做父母的心里有多难受啊!”

舅妈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阿峰紧紧抱住三之助说:“真是世间难得的大孝子啊!虽然阿三个头高,可是终究只是个8岁的孩子啊。每天挑扁担,肩膀疼不疼呀?穿草鞋有没有磨脚啊?都怪我,从今天起我也会来照顾舅舅,以后家里的生计我也会帮忙。我之前还不知道这些情况,还嫌有时候早上的井绳冻手,真是不应该啊。让还在读书的小孩去挑担子卖蛤蜊,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穿着好衣服呢?舅舅,您就让我辞了工作吧,我也不回去干活了。”阿峰激动得泪流满面。

三之助也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他故意低下头不让姐姐瞧见。

他衣服的肩头绽开了线头,露出了粗针线的痕迹。阿峰一想到这是三之助每天挑着扁担的肩膀,心里就一阵心疼。安兵卫一听阿峰要辞职不干,赶忙劝说:“你千万别多想,你的心意舅舅明白,可是你一个女人家,就算回来又能做什么呢?再说你已经预支了东家的工钱,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万事开头难,你不能吃点苦忍受不了就辞职,好好伺候你的东家吧,我的病也快好了,只要再恢复一点精气神就能重新开始做生意了。唉,再熬熬吧,再过半个月,只要过了年,明年就会有好事了。凡是都要忍耐,三之助,阿峰,咱们都再忍忍吧!”安兵卫说完,努力收住了眼泪。

“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倒是有一些你喜欢的豆沙饼和白煮芋头,多吃点!”

舅舅的话让阿峰心里暖暖的。

安兵卫又说:“虽然不想让你操心,可是这眼看就要到大年夜了,我这胸口的疼痛啊,也不全是因为生病。我刚躺下来的那段日子,跟田街的高利贷借了十块钱,说好了三个月还,先扣除了一块五毛的利息钱,结果到手的只有八块五毛,钱是9月底借的,到这个月就到期了,可是你看家里目前的状况还能拿什么还债呢?我跟你舅妈商量了半天,可是她每天靠那些针线活赚的钱,就算手指头累出血来也不过一毛钱而已,这些事说给三之助听也没什么用。阿峰呀,我听说你的东家是白金台街的有钱人,在那有上百家的房子出租,出入都是穿着富贵,出手也阔绰。上次我有事去找你,从门口看到他家新盖的仓库,这少说也得上千块吧,真是让人羡慕不已的有钱人啊!阿峰呀,你在人家家里也已经做了一年了,中意的女佣跟东家借点钱,人家不会不答应吧?只要在这个月底,我能够付给债主加倍的利息一块两毛钱的话,就能拜托债主给我再写一张借据,这样就能再延缓三个月了。我知道这么说显得我心里在算计什么一样,可是哪怕是摊子上摆放的年糕也好啊,这大过年的,如果不能在大年初一到初三的时候给三之助尝尝过年年糕的滋味,那我们这做父母的也太对不起这个好孩子了。舅舅也是真的不好意思跟你说出口,大年夜那天,能不能帮舅舅借到两块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