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叁夜】屏风窥(第4/8页)

到了这步田地,什么有个超过七尺的漆黑男人从上头偷窥,所以被吓到,这种蠢话她说不出口,真的是胡言乱语。一个晚上过去以后,那一瞬间在麻纪心中已成了虚妄。不能拿虚妄来当理由。虽说仍是个孩子,但麻纪已经十一岁了,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她认为毫无契机、毫无理由,就莫名其妙弄伤了屏风,这种说辞不会被接受。

但是,她想不出大人会接受的理由。

想着想着,她愈来愈难开口了。

就这样。

那黑魆魆的东西被当成错觉,在麻纪心中只留下难以形容的愧疚。

即使没有人怀疑,自己还是知道。

不对的是麻纪。

被解雇的三人是被冤枉了。是麻纪让他们顶罪的。只有麻纪知道这件事。她知道,却佯装无关。

好内疚。

这股内疚持续了很久。

持续了很久,但……

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即使忘了也会想起来;想起来了还是会忘。想起来的间隔愈来愈长,直到完全不再想起来——是过了一年、半年、一个月,或许更短——总而言之,麻纪借由忘掉这件事,克服了内疚。

——一直都忘了。

但几十年过去之后——

都成了死老太婆,却又想了起来。

成了死老太婆的麻纪,仍能历历在目地忆起当时的屏风图案。就连色泽和形状都能够精细地重现。

流水、水鸟、人物、凤凰、云朵……

还有——

那黑魆魆的东西。

麻纪也想得起来那东西。现在的话,她想得起来。

那才不是她眼花,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

那是……

3

好内疚。

第二次这么想,是过了二十岁以后的事吗?

自从弄伤了那屏风后,麻纪的家便开始家道中落。屏风不可能左右一家的家运,所以那应该是碰巧,但上门的客户群愈来愈差,员工的素质也下降了,很快地,生意门可罗雀。

麻纪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把店顶让出去。

麻纪失去原本生活的家。

话虽如此,也不是一家子就此流落街头。

多田家虽然不是老字号,却是资本家。把土地房屋家私等变卖之后,换得了颇为可观的一笔钱。

那对屏风也卖掉了吧。

那对屏风怎么了?卖了多少钱?被谁买走了?麻纪不知道。

那屏风被刮伤、收进仓库以后,麻纪再也没见过。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它。

父亲把所有的家产都卖了。衣物、衣柜等全都卖了。卖不掉的就丢了。生活必需品就算处理掉,也得重新买过,那么应该要留下来才对,但当时父亲也说不吉利,卖了。过去的生活全部换成金钱。

大笔欠债全数偿清后,那笔钱还有剩。

似乎还足以买下一栋房子。

然后麻纪的父亲真的买了房子。父亲似乎是认为,只要有居住的家,其他的总有法子。

父亲买了栋很小的房子,距离原本的家大概三町 [19]远。

当时麻纪觉得好小。实际上应该只有原本的家的三分之一大。即使如此,现在回想,那房子绝不算小,生活起来应该没有任何不足。

与麻纪现在居住的破屋子相比,更是大得多了,大上好几倍。然而还抱怨它小,实在太奢侈了。

也没有佣人了,麻纪和父亲、母亲、祖母、哥哥五个人生活,所以甚至是宽广过头了。

即使要买,也应该买更小一点的房子。

不,用租的就够了。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多少留点现金在手上的。

因为没有工作了。

麻纪的父亲身为大厨或许非常杰出,但似乎不擅长在别人手下工作。母亲和祖母说,原本站在别人上头颐指气使的人,突然要他变成被指使的一方,不可能做得来,但麻纪不这么认为。只要明白人不管处在怎样的境遇,都能好好活下去。

但父亲完全不明白。

过去只是运气好,上一代开的店扩大,而接手经营的时候都没问题罢了。

明明已经不是雇主的身份了。明明是供人使唤的身份,根本没必要住这么大的房子。这个住处根本超出本分。

父亲应该不是爱慕虚荣。说穿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吧。

上了年纪以后,麻纪已经非常了解。父亲是……没有先见之明、没用的男人。

可是,十五岁的麻纪依然什么都没想。

也经常忘了内疚,只是无忧无虑地生活。

不久后,父亲应该是被某处的高级日本料理店雇为厨师,但好像撑不到一年。父亲似乎厨艺相当出色,因此很快就找到了下一家店,但在那里也没待多久。离开第三家店后,父亲换了工作。

不知道他开始做起什么。

当时的麻纪对这些毫无兴趣。她一直以为生活就是过得下去的。

没有钱就填不饱肚子、坐在家里钱也不会凭空冒出来、即使拼命工作也不一定能赚到温饱,这些天经地义的事,当时的麻纪却一无所悉。她不知道如果赚不了钱,除非去偷去抢,否则日子过不下去;如果不豁出一切省吃俭用,就只能饿死。

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从来没想过。

因为她是个小女孩。

该说她愚昧吗?

真的很愚昧。

虽然有房子,但光靠父亲的收入,无法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所以母亲和哥哥都外出工作,祖母也在家里接裁缝活儿。

即使如此,麻纪还是不工作。

当时女人也是要工作的。虽然还没有职业妇女这种响亮的名称,但穷人家的女人都要工作,连小孩子也得出去工作。小孩子通常被送出去帮佣,如果家里还是供养不起,就会被卖掉。

麻纪也是,只要有那个意思,应该什么都能做。

但麻纪只是游玩。

当然,麻纪也依稀察觉到家计似乎捉襟见肘,但她也认为那些烦恼与自己无关。

不过原本在学的才艺全部停止了。父母不让她学了。

她无事可做,可是她什么也不做。

当时的麻纪没有劳动这样的选项。

即便如此,仍然没人责备她。拿家里的钱出去夜游时,她终于挨骂了;但虽然被责备,却也没人叫她工作。

就算叫她工作,她也不会听从吧。

很快地,麻纪有了男人,是个年轻书生。

说是书生,也就是挨家挨户站在门前,身上披披挂挂,拨弄着月琴或古琴讨赏钱,在门首卖艺的书生。简而言之,就类似乞讨的艺人。

根本不是什么恋人,只是姘头。

不是爱上了,而是玩玩。

麻纪当时是个糟糕透顶的姑娘。

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女孩。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当时的她或许是幸福的。她没吃到一点苦,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