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叁夜】屏风窥(第2/8页)

摆谱也是白费功夫。架子这东西,不是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吧。如果只能摆出这副难看的模样,那是自己太不会处世了。结果才会变得肮脏难看,如此罢了。变得肮脏难看,又怪罪到世间的话,麻纪觉得那就输了。

所以麻纪虚张声势,表现得像个死老太婆。会惹人厌、肮脏难看,全是自己的意思。身上沾满烂泥,不是烂泥不对,而是沾上烂泥的自己太傻。然后麻纪宣称那个泥是自己去招惹的。

麻纪浑身泥泞。

浑身泥泞,再抹上泥泞,还没来得及冲掉,又裹上另一层泥,已经弄不清楚最早弄脏是什么时候了。

麻纪很脏。她相貌丑陋,做事也不得要领。不会打扮,也不想改变。干的营生……

也很脏。

况且她根本不把它当成一种营生。

她只是出租房间。说是租,也不是供人住宿,而是所谓的休息,也让人过夜。正式的称呼,好像叫作“小间式简易住宿设施”,不过麻纪当然没有申请登记,是没有许可的,非法的。

但麻纪不认为把房间租人需要官府许可。就算法律这么规定,也不关麻纪的事,那种法律反正都是后来才有的。麻纪从老早以前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手脚不灵活,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积蓄。

如果要多少挣点钱,就只能利用能利用的东西。说到能利用的就只有这栋破房子。麻纪没有其他财产,也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朋友。

在麻纪的观念中,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别人收取租金,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她不是公然这么做,连招牌也没有,再说根本就没赚头,只是老人家赚赚零花钱而已,难道警官连这种东西都要查禁吗?

不,如果说真的都不行,管他们要逮捕还是怎样都随便了——麻纪这么想。就算被抓,也不可能被判死刑。就算被打进牢里,也不是就要死了。不管是在监狱里还是牢笼里,只要能呼吸能吃饭能睡能醒,跟现在也没多大差别。

这种变化,都在误差之中。不,在牢里还保证有饭吃,或许被关起来要好过多了。麻纪真心这么认为。

逮捕我吧,她想。

她完全看开了。

可是警察不来。四谷警察署就在一箭之地,警官也成天在附近晃来晃去。然而警官就算会跟麻纪打招呼,也从来没有警告过她。明明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麻纪靠什么糊口。

是警官宽宏大量,对她睁只眼闭只眼——

麻纪不这么想。

警官凭什么向她施恩?她不屑。

麻纪以前曾是个妓女,靠着卖春谋生糊口。从那时开始,她就与警官合不来。

现在也是,会利用这栋房子的,全是自行接客的散娼——所谓的流莺。

就算脏,至少有屋顶,有榻榻米。总比随地铺张草席办事要像话些。

麻纪不知道现在的法律如何,不过现在妓女是警察取缔的对象。她不懂什么红灯绿灯,不过警察经常搞什么大规模扫荡。换句话说,警察是麻纪的客人的……敌人。所以麻纪——

现在也……

2

好内疚。

她有段时期也曾陷入这样的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麻纪出生在鸟居耀藏 [18]过世那天。那个叫鸟居的是个怎样的人、那是哪一年的事,麻纪不清楚。

不过她小时候身边的人常这么说。

大概,是明治初期吧。

麻纪懂事时……那时已经没有人头上绑髻了,但街上的风景仍是一派江户景观。杂乱无章,质朴,寒碜,但没有现在这么煞风景而显得杀气腾腾。

视野辽阔。

因为全是简陋的平房吧。

那时的事,麻纪记得很清楚。

那究竟是几岁左右的回忆,是明治几年的事,这些细节还是一样暧昧不明,但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记得相当清楚。其中她印象尤其深刻的是——

屏风。

是四片一对、相当高大的豪华屏风。

图样她也记得,底是金箔,下方画着流水,上方有云彩流过。水上漂浮着好几种水鸟,天空也有许多鸟儿振翅飞翔。应该还有唐风的佛堂或梅林之类的景色,也有人物,画了几个穿着打扮像异国人的男女。

应该不是日本的风景吧。

她不知道是谁画的。她没问,也没有人告诉她。不过看在孩童眼中,仍觉得画工极为精湛,美丽绝伦。也许是知名画家的作品。

或许很昂贵。

不……它确实很昂贵。

那时麻纪家里很有钱。

她家经营料理店,店面也颇具规模。与其说是料理店,或许称为高级日本餐厅才正确。不过似乎也不算是什么老店,水平也不到一流,但是上门的客人都很体面,生意十分兴隆。

有重要的客人上门,或是举办大型宴会,还有喜庆时,那对屏风就会被搬到大厅装饰。

每次麻纪都会坐在屏风前,看得出神。

直到宴会开始,她就这么看呆了。

她不会妨碍宴会准备。因为麻纪那时还是个小娃儿。她不会吵,也不会跑来跑去,只会一屁股坐在屏风前,呆呆看着屏风画。

从她三四岁时。

就这样。

——直到十一岁的夏天。

没错。

那是十一岁时的事。

她穿着红色的和服。

头上插了叮当作响的发饰。

她……什么也没想。明明应该是能充分思考的年龄了,但麻纪不记得当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记得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因此如果不记得想了什么,表示她应该是什么也没想。

听说那天要光顾的客人身份不凡。

仔细想想,那时是华族令刚颁布的时候,所以或许是新科华族大人也说不定。贵宾预定傍晚莅临,然而那天从上午就开始准备了。由于客人身份非同小可,所以要仔细布置客席吧。

屏风从上午就摆出来了。

麻纪还是一样坐在屏风前。

下女们擦拭着榻榻米,很多人频繁地出入厨房与后门。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整个家上下忙碌不已。

这种日子,小孩子无处容身。不管去到哪里,都会被嫌碍事。

所以她也才会坐在那里吧。当然,也因为看屏风成了她懂事以来的习惯。

屏风摆饰的地点,依据场合不同,位置也不尽相同;而当时是在下座,成对放在一块儿。那一区有负责上菜的侍者,所以是打算做遮掩之用吧。

她已经看惯屏风了。

因此到了那个年纪,麻纪已经不会再如痴如醉地看着屏风了。虽然不是看腻了,但那已是熟悉的事物。

她一直很喜欢。

直到那个时候都还喜欢。

画中的异国景色。

周围嘈杂的喧嚣,也完全不影响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