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云梦(第4/8页)

第二天中午起床,谁都懒得做饭,西门便带大家到传舍去,让传舍杀只鸡再弄些酒来。这鸡是他自己家的,寄养在国家的传舍,方便他喝花酒,其实连糠都是他从自己家带来的。他父亲教过他,“就算老子是丞相,你也不能占国家哪怕一颗鸡蛋的便宜,因为我是大秦的公仆。”田鸢喝过两杯酒,突然拉起其姝的手狂吻起来,厨子、吃饭的外地官员们都看得目瞪口呆,这位钦差大人也不管不顾,吻了手背吻手心,吻了命运线吻爱情线,再把一根根手指头挨个吻个遍。其姝吓得发抖,从小到大,她的手还没这样像鸡爪子一样被人啃,她目不转睛地瞪着田鸢,提防他露出牙齿。一个上菜的仆役一脚绊在门槛上,汤罐子摔得稀烂,田鸢才回过神来,他看见其姝的眼睛都瞪圆了,眼珠周围露出一圈眼白。西门说:“嘿,你可真行,我和别人亲嘴都没人这么看,你这回可出了风头了,谁见过抓起别人的手啃个没完的?哈哈,都说我酒后无德,我看你才是。”金莲说:“其姝出名了,跟钦差有了这事,里典肯定要找她问话了,哈哈。”

第二天,其姝跟田鸢去了乡下的丹砂站,带着猫。田鸢把她安排在老乡家里,准备查完这批丹矿就跟她去找她哥哥。其姝差不多每天都到丹砂站来找他,在他公务忙完之后,和他一起在河边走走。田鸢的憨态就像与云公主逛咸阳时一样,他把自己的故事,从丞相府、空中城到咸阳,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只不提弄玉。走在一起,她比他低一个头,那纤巧的身躯一把就可以捞过来,而且好像可以揣在怀里。这童稚之气让他过分着迷,竟在他心中唤起了这样一丝妄念:万一进了堕胎所,她才不会是罩着霉气的那种女人呢,她是一个真正的尤物。也就在这时候他收到了瑛瑛的来信,他还记得这个幽闭在终年不见阳光的迷宫里的苍白的女人,记得她为他堕过胎,但他没有回信。

有一次田鸢上山查矿回来得晚,其姝还在他门口坐着,他感动了,其姝说只是因为回老乡家无聊才在这儿坐着。他给其姝配了一把钥匙。又有一次去县里赴宴,他留了个条子说他跟人喝酒晚上不回来,其姝就在条子背后写了一句:遇到美女你就“酒后无德”吧。还有一次他离开了七天,其姝每天都来看看他回来没有,每次都留下一张“酒后无德”的条子,他回来后立刻去找其姝,告诉她没有和美女酒后无德,那七天是去另一个乡下查矿了,事实也是如此。在这几天里,其姝请人把地图搬来了,因为她哥哥吩咐过她,去找他时把地图带上。田鸢和她在地图上找去她哥哥的矿区的路,闻到了她脸上的脂粉味,她以前从来不用脂粉。田鸢吻了她。晚上他们相拥而卧,听猫在黑暗中扒拉东西。田鸢抚摸着她的下身说:“我不是猫,不怕你的腿硌。”但其姝没让他深入,她说抱在一起是她喜欢的,那种事,她害怕。田鸢摸出她没有湿,便没有坚持,他不愿意把咸阳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夏天的焦虑带到他们俩之间,尽管他是那么想让她代替弄玉接受他的“正确的爱”。

丹砂矿区

他们带着猫和地图动身了。马车把他们送到江边,这就是那条通往大海的江,他们乘船逆流而上,进入巴郡的山区,雇人用毛驴把箱子驮上山。荒山野岭中有一片石头房子,依山就势、高低错落,周围的山崖郁郁葱葱,山风沁人心脾,这就是开丹矿的人住的地方。其姝让赶驴人把箱子卸在自己屋里,让仆人给田鸢收拾出一间屋。他们洗完澡、吃完饭,各自休息,猫独自探索新环境。晚上,开矿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其姝领田鸢去见她哥哥。后山上有一道狭窄、陡峭的石阶,这恍然让田鸢回到了老家神庙周围那个通神的走廊。歌声从夜空中飘来,他们举着火把拾级而上,渐渐听清了钟鼓之音和男女合唱汇成的铿锵旋律,田鸢觉得其姝好像在领他看天国的祭祀。石阶突然到头了,山崖上有一小块空地,上面还有很高很高的峭壁,几个男人正襟危坐,守着一席酒宴,等着买丹砂的人,旁边的枯树上长着明亮的果子,仔细看,那是树上的灯。田鸢经过漫长的黑暗天梯猛然闯进这么一个光明的舞台,简直觉得它不在人世。然而那歌声乐声更加辉煌,岩壁上架着编钟、石磬,两个像皮影一样的乐师在敲钟击磬,一排画像般的少男少女在昂首歌唱,汇集成庄严、瑰丽又悲怆的音乐:

临瑶台兮延伫,浴咸池兮氤氲;

菡萏夭夭慕雨,俟吾王兮甘霖;

闻玉鸾兮啾啾,揽芙蓉兮自蔽;

怜夫一朝芳菲,忧迟暮兮凋零!

看见田鸢和其姝,他们就站起来热情招呼。其中一个精瘦的、双肩简直是直角的人,是其姝的哥哥,叫负缙。田鸢到现在才知道其姝的姓那么怪。负缙听说这个买丹砂的人姓“嬴”,也吃了一惊,问:“哪个嬴?”田鸢把这个字比画在食案上,气氛一下子变了。负缙挥挥手示意大家用餐。大家默默地吃着喝着,没人向姓嬴的敬酒。其姝说他是齐国人,本姓田,嬴姓是赐的,负缙才开口。

“要多少丹砂?”

“有多少要多少。”

“干什么用?”

“新建的皇陵里有江河湖海,江河湖海里流的是水银,水银嘛,自然要用丹砂来烧了,所以,有多少丹砂都不够用。”

负缙认认真真听完,板刀似的巴掌突然往石案下面的窟窿里一戳,问:“陵墓里,灌水银?”田鸢点点头,很肯定地点点头。负缙又转向同伴们:“陵墓里灌水银!”他笑了,“呵呵呵呵,好主意。”大伙儿也跟着笑起来,气氛就这么好了。酒酣耳热之后,负缙口头上同田鸢订了一份无穷多的丹砂的合约,并举杯预祝皇陵早日完工、皇帝早日入住。

田鸢不明白其姝这么爱国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其姝说,楚国灭亡时她才六岁,她也知道自己应该恨秦国,但她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哥哥有理由恨,因为当她在秦国人办的学馆里学小篆时,她哥哥在卖苦力,她在江陵歌唱皇帝时,她哥哥在深山中苦苦寻觅丹矿。是他和一帮楚国旧臣合开的矿,他们把宫廷乐队搬到了深山里,说在这里演奏比在宫里还雄壮,因为有回音,他们按楚国旧历祭祀,怀念他们往昔的尊严和奢靡、他们破碎的一切。昨晚上那首曲子,说的就是爷爷选妃子过夜的事,也是哥哥本来可以过上的日子。

是的,田鸢不留神又爱上了一个公主,而且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是什么义女。其姝是昔日楚国国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