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养猪妇的烟斗掉落在地,人猝然起身,吓了瑞德丽一跳。她模糊的表情如面具般剥落,显露出深深刻画着力量和悲伤的神态,那神态来自某种远超过饲养雷司猪群的知识。她吸了口气大喊:“什么?”

那声嘶吼像一道雷电在宁静的天空中炸开,瑞德丽徒然举起双臂掩住耳朵,在自己的叫声之外听见人立的马匹惊恐尖鸣,还有众人挣扎着要控制住它们的气喘吁吁,然后是一阵与养猪妇的嘶吼同样出人意料的可怕声音:全赫尔的猪群都痛苦激动地嚎叫抗议起来。

瑞德丽睁开眼。养猪妇消失了,仿佛被自己的嘶吼震散。数目庞大的笨重猪猡发出痛苦惊吓的尖嚎,整群站立起来盲目四顾,像一波巨浪聚涌,恐慌之情荡漾扩散到猪群最远那端。她看见大公猪闭着眼团团转,幼猪将头半埋在拱起、长着鬃毛的背脊之间,怀孕的胖大母猪摇摇晃晃地站起。这番奇怪的吵闹和挤到身边的猪吓坏了马匹,它们猛扭身躯,马上的人几乎控制不住。有匹马后退时踩到一头小猪,双方恐惧的尖叫如宣布开战的号角响彻整片空地。蹄子咚咚踩踏,尖叫呼哧声不绝于耳,赫尔九世纪以来的骄傲就这么整群朝前冲涌而去,卷走身不由己的人和马。瑞德丽以不甚文雅的敏捷动作爬到橡树上避难,看见雷司拼命试图掉转马头来接应她,但他和随从都被席卷向前,放声大笑的埃里欧也随之而去。猪群愈跑愈远,消失在远方的树林间。瑞德丽跨坐在树枝上,被那声嘶吼震得渐渐头痛起来。但想到猪群簇拥着赫尔领主一起跑到大老远的安纽因,跑进国王的会议厅,她就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三天后的薄暮时分,瑞德丽疲倦地骑马进入父亲的宅院,发现有些猪已经先到一步。内墙上挂满业已抵达的王公贵族的旗帜,赫尔的旗帜在暮色中静垂,下方有个围栏,圈住七头筋疲力尽的公猪。她忍不住停步再次大笑,但这次的笑声比较收敛,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就得面对麦颂。一名马夫赶过来牵马,她纳闷宅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这么安静。她走上台阶,穿过敞开的门走进大厅,厅里有好几长排空荡的桌子和散乱的座椅,却只有埃里欧、杜艾、国王三人。

听见她的脚步声,三人转过头来。她有些迟疑地说:“其他人呢?”

“出去了,”麦颂简洁地说道,“去找你了。”

“整个议会的人都去了?”

“整个议会的人都去了。他们五天前离开,八成全四散在安恩三大地区,就像雷司的猪群一样。最近一次有人看见雷司时,他正在奥牟试着把猪赶成一群。”麦颂的声调很不耐烦,但眼神中没有怒气,只有某种隐瞒,仿佛正在思考一件与此毫不相干的事,“你难道没想过有人会担心吗?”

“如果要我说,”杜艾朝酒杯里咕哝,“我看他们不像搜索队,倒像是狩猎大会,较量谁能把奖品带回家。”他脸上的某种神色让瑞德丽看出他和麦颂又起了争执。他抬起头说:“你让他们像一群出笼的鸟飞出去,但你明明可以把那些王公贵族控制得更好。我这辈子从没看过议会这么混乱,而且你希望他们混乱。为什么?”

瑞德丽在埃里欧身旁坐下,他给了她一杯酒和一个微笑。麦颂站着,听见杜艾的话,难得地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难道你没想到我是担心她吗?”

“你听到她不见时并不意外,也没叫我去找她,不是吗?事实上,你比较想派我去凯司纳。把我支开之后你要做什么?”

“杜艾!”麦颂恼火地喝道,杜艾在椅子上动了动。国王严厉的眼神转向瑞德丽:“我明明叫你离赫尔远一点。你对雷司的猪群和我的议会都造成不小的影响。”

“对不起。但我告诉过你,我需要离开这栋房子一阵子。”

“有这么严重吗?严重到非得不辞而别,在没人护送的情况下骑马到赫尔不可?”

“是的。”

瑞德丽听见他叹了口气。

“要是我连自己家里都管不好,怎能要求全国上下服从我?”这问题只是修辞性的反问罢了,他对自己的国土和家庭都能予取予求。

杜艾带着顽固而又疲惫的耐性说:“如果你起码就这么一次试着解释自己的想法,情况会有所不同,就连我也会听从你的命令。试着简单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派我去把卢德带回家是如此势在必行,只要告诉我就好,我就会乖乖去。”

“你们还在吵那件事?”瑞德丽说,好奇地瞧着父亲,“你为什么要杜艾去找卢德回来?为什么要我离赫尔远一点?你明知我在雷司的土地上就跟在自家花园里一样安全。”

“杜艾,”麦颂言简意赅地说,“你要是不去凯司纳带回卢德,我就派一艘船直接命令他回来。你认为他会比较喜欢哪一样?”

“但是为什么——”

“让他去想破头吧,他学的就是解答谜题,这会让他有点事情可做。”

杜艾紧紧交握双手。“好吧,”他声音紧绷地说,“好吧。但我不是解谜人,我喜欢别人解释清楚。如果你不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要那个若你死了就会成为我的国土继承人的人回到这里来,跟我待在一起,那么,我以玛蒂尔的骨头发誓,我宁可让赫尔的幽灵进门,也不会把卢德叫回安纽因。”

麦颂脸上猛然冒起一阵令人胆寒的无比愤怒,吓到了瑞德丽。杜艾的脸色依然坚决,不过她看到他咽了一口口水。杜艾松开双手,紧抓住桌边,低声说:“你打算离开安恩。”

沉默中,瑞德丽听见远处海鸥微弱的吵嚷声。她感觉有某样坚硬的东西、某个自那漫长冬季便滞留在她内心的字词融化了。一时间泪水涌入她的眼,麦颂在她眼中变成模糊的影子。“你打算去俄伦星山,去问赫德侯的事。求求你,我想跟你一起去。”

“不。”但那影子的声音是温和的。

埃里欧缓缓摇着头,小声说:“麦颂,不行啊,任何有点头脑的人一定都想得到——”

“想得到他所盘算的,”杜艾插话,“并不只是往返俄伦星山一趟。”他站起身,椅子刮擦石板地发出抗议,“对不对?”

“杜艾,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连空气里都有耳朵,我不打算把我要做的事对全世界大声嚷嚷。”

“我不是全世界,我是你的国土继承人。你这辈子从不曾感到惊讶,连摩亘赢了匹芬的游戏,连埃里欧带来御地者之子苏醒的消息也一样。你的思绪就像棋局,步步计算仔细,但我想就连你也不确定跟你下棋的这个对手是谁。如果你只是要去俄伦星山,就不会叫卢德回来了。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对不对?也不知道你会发现什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知道如果三大地区的王公贵族在这里听到这件事,他们会激动得把天花板上的石块都吵翻。为了一件与你无关、只是赫德和至尊之间的事,你就要留下我独自面对群情激愤,还要牺牲你国土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