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我知道。”

“他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眼底有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像个坏心的咒语……我很担心。如果要我二选一,是跟他一起盲目地踏进万丈深渊,还是跟安恩的王公贵族盛装在苹果园里散步,我会闭上眼睛踏进深渊。但是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瑞德丽双掌托腮,“不知道他现在为什么要我们全待在家里。我真搞不懂他。我问他我为什么不能离开,结果他问我萨聂·罗斯为什么弹奏无弦竖琴。”

“谁?”杜艾看着她,“怎么可能……他为什么弹奏无弦竖琴?”

“跟他倒退走路、只剃头不刮胡子是同样的原因,那就是‘没有原因’。他是个可怜人,倒退着死去。”

“哦。”

“他无缘无故倒退走路,结果跌进河里,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但大家认为他已经死了,因为没有原因——”

“好啦,”杜艾温和地抗议道,“你再讲下去可没完没了了。”

瑞德丽微笑。“你看,你没有命中注定要跟御谜士结婚,害你少受多少教育。”她笑容退去,低头看着陈旧灰泥上的一道裂缝,“我觉得自己像在等一则传说从北方南下,随着春天的流水冲破冬季……但是,杜艾,一想起以前那个把贝壳凑在我耳边,让我听海浪声的农夫的儿子,我就好替他担心。他去了好久,已经一年没有音信,全疆土也没人知道至尊竖琴手的下落,连他的半声琴音都不曾听到。至尊绝不会让摩亘离开他自己的国土这么久,我想他们一定在以西格隘口出了什么事。”

“就我们所知,摩亘的国土统治力并未传给他弟弟。”杜艾安慰瑞德丽,但她只是不安地动了动。

“那他人在哪里?他至少可以捎封信回自己的国土啊。商人说每次一停靠托尔,翠斯丹和埃里亚都等在港边,希望能听到摩亘的消息。就连他在以西格发生了那么多事,都还记得写信。听人说,他双手上有像雪麟角一样的疤,还可以变成树……”

杜艾低头瞥了双手一眼,仿佛期望看见掌心有凋萎月亮般的白色角状疤痕:“我知道……最简单的做法是去俄伦星山,问至尊摩亘的下落。现在是春天,隘口的路应该逐渐通了,或许埃里亚会这么做。”

“离开赫德?他是摩亘的国土继承人,他们绝不会让他离开。”

“也许吧。但是人家说,赫德人顽固之至,就像女巫的鼻子长又长。埃里亚说不定会这么做。”杜艾突然探出窗外,视线转向远方两排骑马穿越草地而来的人,“他们来了,穿得花枝招展。”

“是谁?”

“我看不……蓝色。随从队伍的颜色是蓝和黑,所以是席因·克洛格。看来他在路上碰到了某支绿色的队伍……”

“赫尔。”

“不是。绿色和米色,很小一队人马。”

瑞德丽叹了口气:“是麦普·惠里恩。”

杜艾前去通报麦颂,她则留在窗旁,看那些队伍绕过坚果园,在交错的光秃黑色枝丫间忽隐忽现。他们在古城墙一角再度出现,走上贯穿全城的主要道路,那路弯曲蜿蜒,穿过市集,穿过古老的高大房舍和商店。沿路每扇窗户像睁大的眼睛般敞开,窗边挤满了围观群众。队伍消失在城门内时,她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

三天后,瑞德丽跟赫尔领主手下的养猪妇一起坐在橡树下,用草叶编网。这是个宁静的下午,四周有一大群猪在橡树荫下或纠结的树根旁晃来晃去,传来响亮的呼哧和咕噜声。从来没人费神给这名养猪妇取名字,此刻她正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养猪妇是个瘦巴巴、紧张兮兮的高个子女人,一头乱糟糟的灰发,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就任何人记忆所及,负责养猪看猪的一直是她。她和瑞德丽是远亲,因为两人都跟女巫玛蒂尔有关系,但究竟是怎么个远亲法,她们正试图弄清楚。养猪妇对猪非常有一套,跟人相处则唐突害羞,但美丽又性烈如火的席翁妮遗传了玛蒂尔对猪的兴趣,与这名沉默寡言的养猪妇成了朋友。不过连席翁妮也没发现养猪妇从玛蒂尔那儿遗传到若干古怪知识,而瑞德丽知道。

瑞德丽拿起另一根坚韧的草,蛇行穿梭在那张小小的方形织物上,编进编出:“我这样编对吗?”

养猪妇摸摸一股股编织紧密的草,点点头。“密得可以装水了。”她用平板粗哑的声音说,“唔,以前在安纽因,欧温国王手下有个养猪人,我想玛蒂尔可能对他有意思。”

“我还以为她是对欧温有意思。”

养猪妇看起来很惊讶。“后来欧温不是盖了座塔困住她吗?你跟我说过的啊,何况他还有太太。”她手一挥,把烟斗里冒出的烟和那句话一并拂去,“我想不会是欧温。”

“就我所知,没有哪个国王娶过玛蒂尔,”瑞德丽语带讥嘲,“可是呢,她的血脉照样传进了王室家族。我们来想想,她是将近两百年前的人,当时有七位国王。我想我们可以扣掉费内,他只顾着打仗,连国土继承人都差点没时间生,更别说私生子了。我连他有没有养猪都不知道。”她突然想到,加了一句,“说不定你是玛蒂尔和某位国王的后代哦。”

养猪妇难得地嗤笑一声:“我是很怀疑哦。瞧瞧我这打赤脚的样子。玛蒂尔对养猪人和国王一样喜欢。”

“这倒是真的。”瑞德丽编好手中的草叶,收束起草梗,低头心不在焉地对着草网皱眉,“另外也有个可能,说不定欧温明白玛蒂尔不是他的敌人之后,就喜欢上她,不过这好像有点不太像话,因为伊泷的血脉会进入王室也是由于他。那件事已经够让欧温生气的了。”

“伊泷。”

“你知道那个故事吧。”

养猪妇摇摇头:“我听过这名字,但没人跟我讲过这个故事。”

“嗯。”瑞德丽往后靠着树干,斑驳的阳光洒落在她眼里。她脱掉鞋子,松开头发,一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蜘蛛正爬上一绺发丝,她不经意地拨开。“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道谜题。欧温的国土继承人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某个奇怪的海中领主假扮成欧温的模样,上了他的床。九个月后,欧温的妻子生下伊泷,他的皮肤像水沫,眼睛像绿色的海藻。欧温勃然大怒,在海边建了一座塔,把这个大海的孩子关进去,下令永远不许他出来。伊泷十五岁那年,在某天夜里听见海中传来奇异的竖琴声,他实在太爱那琴声,太想探寻琴声的来处,竟赤手空拳扳断了窗上的铁条,跳进海里消失不见了。十年后欧温死了,让他几个儿子吃惊的是,国土统治力竟然传到了伊泷身上。伊泷受天性驱使回国,继承国土,却没有统治多久。等他结了婚,生下一个跟欧温一样务实、一样黑眼黑发的儿子后,就从欧温给他盖的那座囚塔上跳下,摔在岩石上死了。”她摸着那张编好的小网,拉平一角。“这是个悲哀的故事。”她眼里浮现出恍惚困惑的不解神色,仿佛几乎忆及某件事,但终究没能记起,“总之,我们家族里每一百年会出现一两个长得像伊泷的人,有时候也遗传一点他的野性,但他受到的那种痛苦的折磨再没发生过,因为有他那种天性的人再也不曾继承国土统治力。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