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

冬日的天地像凝冻了的粥,哪里都是邦邦硬,疙疙瘩瘩硌得心口疼。

占秋在京城耽搁太久,先行回文绣坊复命去了。临行前,她对姽婳千叮万嘱,托付紫颜和侧侧的安危。姽婳担起里外所有担子,一刻不得安闲,幸得傅传红时刻帮手相陪,不致让她一齐累倒。

傅传红近日入宫,为的是皇帝思念尹妃,命他作画像以供怀人,这差事轻而易举,他连绘十数幅画像后告假出宫,在尹心柔面前却绝口不提。她除了隔日来紫府探望外,一心一意打理蘼香铺的生意,独自调制的香料居然极得京城贵胄青睐。傅传红由是感叹,与紫颜相遇后人人皆修成正果,若世间真有因果轮回,紫颜不该是横死的命。

侧侧意绪寥寥,若说沉睡的紫颜是一尊玉像,她未见有多少生机。这些日子紫颜不吃不喝靠十珍玉池汤吊命,侧侧只进些粥米,每日端坐床前,像两株枝叶纠缠的鸳鸯树,与他不离不弃。

十数日后,萤火终于带了长生赶回紫府。两人昼夜奔波,跋涉数百里不停赶路,萤火更是往返两地未有片刻稍息。回府一见到紫颜,萤火倒头就在西厢的彩漆榻上胡乱睡了。姽婳忙给长生端茶送水。

长生的眉眼不再酷似皇帝,纯是未见过的超逸气度。侧侧知他自拟了容颜,略略安慰,来不及多问几句别后光景,姽婳叹气道:“紫颜躺了一个多月,气息越来越弱,我们试过易容的法子,总不能叫病情转好。你有什么好主意?”

“莫非无药可用?”长生挨了玉枕边坐下,察看紫颜的面色。往日姿性夭妍的少爷,仿佛打了个盹微憩,随时会清浅一笑醒来。他存了念头,只觉必有生机在,一时压住了哀伤之情。

“这些是用过的药方。”姽婳递上所用香药物品的单子,并神荼那日下毒时的用药,又将她们想过的法子尽数说了。

长生听到一事无成,心凉了半截,待读完了香药明细,将神荼的方子狠狠揉了,咬牙道:“可恨!冲了少爷的旧疾用药,好狠的居心。”他寻思了一阵,叹道,“既无妥善的医治办法,何不寻药师馆的人来?或者,哪怕再去求那小子,好过在这里干等。”

侧侧眼睛一亮,“不错。”姽婳蹙眉道:“他们没一个好东西,那小子更是混账。”长生道:“虽然如此,到底他下毒后有悔过之意。我想,他既有本事短时内配齐药引,也许有能耐开出解毒方子。纵然须求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少爷早些复原最为紧要。”

侧侧道:“好,我去寻他,是我放进府的人,我要找他回来。”

长生连忙拦住她,温言劝道:“不急,萤火见过那小子,等他这觉睡醒了,去找就是了。何况,说不定能想出别的法子,到时少爷没事了,少夫人却远去找什么药师馆的人,少爷该多着急呢?”

姽婳打量长生举止,颇有紫颜初遇她时的淡定,很是欣慰,当下与他一起好言劝侧侧打消念头。侧侧愁容不减,执意要去,长生费力思索,蓦地双眼骤亮,想起千姿所赠的神秘之果。

“对了,有彤莪果,起死回生之果!”他大叫一声,奔至瀛壶房搜寻。紫颜说过的易容神器再度在他心中激荡,细数不谢花、朱弦丝、葵苏液、獍狖香等奇物,若能凑成扭转乾坤的活人之药,就可回天有术。

翻箱倒柜,一地琼玉零乱,长生终摸到蒙索那祝福之盒,朱红如血的果实诱惑地吞吐天地灵气。他眼中闪出热切的光,扣住宝盒在手,再翻找出其他几件物事,匆忙地飞掠出房,珍重地将它们捧到侧侧的面前。

“不谢花一定有用!我娘连服几日后面色鲜润,比我初见时年轻了许多。”

“这彤莪果不知怎么用,不如研磨成粉让少爷吃了,说不定就能延年益寿。”

长生絮叨叨说了,不想让侧侧打断他,又倒了小杯的葵苏液,嚷道:“醉颜酡一饮即醉,会不会以毒攻毒,让昏睡的人醒来?我们加多点剂量试试如何?”

侧侧抓住他,什么也没说,用力抱了一抱。

长生的泪瞬间流下。

他不敢承认心中害怕,不敢想紫颜若真去了,他该如何自处。他以为纵然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紫府、少爷,什么都不会改变,没想到一去就是翻天覆地,那个庇佑他们的人倒下了。

他退开两步,勉强垂首笑道:“这些药物的用法,不如稍花时日参详,我想少爷去年北荒一行未必无因。他先前和我说过要找一套易容神器,那时,大概就预见了今日之祸。”

侧侧和姽婳对看一眼,她们关心则乱,只在病症上思量,未想到这层。这彤莪果最初仅是打开祝福之盒的机关,若说是神药,总令人放心不下。

奇珍铺满桌案,傅传红问明了各自用途,沉吟道:“何不分工翻阅古籍稗史,这些宝贝或者真有他用。”众人别无他法,即去养魄斋、映天楼、倾雪阁等处翻书,傅传红则入宫请旨求太后恩典,准他调阅典籍回紫府查询。

次日,萤火醒来后,二话不说即出发寻找神荼,哪怕有一线希望,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他。侧侧和姽婳知他在外最为劳苦,各自为他备了随身的衣物香药,嘱他早去早回。

又几日过去,长生翻到手指发麻,周身堆砌的书籍卷册犹如砖山石海,几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足不出户,把书统统扫在地上围住自身,爬来爬去地参看。侧侧、姽婳、傅传红亦是如此,怕炉火烤着了书,一个个也不燃炉子,任由屋子里清冷如冰,在书堆里穿梭搜寻。

众人查得累了,聚在一起说起看到的文字,有只言片语涉及这些宝物的,就反复推敲参详。可惜典籍往往语焉不详,拍遍桌案终不得解。长生屡屡失望,想到悲时,只恨这些年自己枉费光阴,没能在紫颜身边多学一分本事。他拥有的皮毛功夫,经不得风雨考验,在真正的灾难面前竟是如此无力,无所作为。

沉睡中紫颜的血色越来越差,两颊消瘦得仿佛薄纸一般,到后来若不靠长生为他易容,活生生像个纸片人,风吹得破。侧侧看得多了,慢慢地安然以对,长生先是奇怪,末了见她眼中满是痴绝之意,明白她有心与紫颜同生共死,不免又是一阵伤怀。

萤火去后十多日传来消息,已寻得一家药师馆所在。又五日,他一人孤单返回紫府,姽婳见神荼没有跟来,大失所望。萤火道:“那小子说先生体内毒素杂多,须得极乐果为药引。但极乐果是传说中之奇物,神荼问遍药师馆上下,无人知道它的模样。”

姽婳蹙眉,“这个极乐果的名字,倒像在哪里听过。”侧侧蓦地想起紫颜初来沉香谷时,曾读尽拂水阁的藏书,那时她曾随意抽了古籍着他背诵,仿佛就听到过“极乐果”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