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第4/8页)

“你一直说要对抗上天,为什么没能做到?”姽婳愤愤对了紫颜不动的身躯质问,不信他就此离去。长生抬起头哭道:“不,他能做的都做了,是我们没本事。”姽婳跺脚跑出屋去,傅传红顾不上其他,连忙尾随追去。

萤火面无表情地走出去,珠帘在他过后暗哑地沉响,声声如泣。

侧侧杏眼凝霜,并不曾流泪,只痴痴地望着紫颜。夙夜进屋,在紫颜胸前的玉麒麟上拂了一下,又唤她:“夫人珍重,他已经去了。”

说什么彩鸾仙侣共余生,他独自去了。这一生的灿烂,若没了他,如弦断音绝,一张琴再出不了声。侧侧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有利刃从腔中划下,将心剖作两半。她跪在床边,没有起身的气力,这身子、这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

夙夜扶起精疲力竭的侧侧,“哭出来心会好过一点。”

侧侧看了他一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丢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出了披锦屋,往裁玉筑走去。飞旋的雪花落在她身上,侧侧恍若不觉,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地里。

夙夜放心不下,一路跟随过去,见她收拾了几件给紫颜制的绣衣出屋来,一径走到河水边。雪花漾进碧水中就不见了,骤生骤灭,留得片刻妖娆。她默默看了片刻,一刀铰下去,剪碎了锦缎。

细画的芙蓉,匀粉的清荷,沾露的娇杏,但见繁花逐波逝,那些幽香缥缈的针刺纹样,尽数在水上打转。几个波折,就随了冰凉河水,渐渐远去不见。

不知道天是如何黑的,夜是如何尽了。

周遭安宁无声,像极了死亡的静,侧侧站在一条七彩的河流上眺望。对岸是他的身影,环绕稠密的香气,黑翼的蝶凌空起舞,迎了星光的指引。

他越走越远。侧侧大声喊他的名字,紫颜,秀睫忽睁。

侧侧张眼望了碧纱罗帐出神,一切不过是个噩梦。紫颜的离去,仅是她内心惧怕的一个梦,仿佛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她感伤且庆幸地捂住了脸,她没有错过他。定定醒了会神,起身转到东屋,钉住了脚步。床前长生趴着睡了,空荡荡的锦被下,渺无人影。

俏脸冻得煞白,侧侧想起了姽婳的话,“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她不能。

心里眼里全是他的身影,香粉金缕,曼妙地旋转下坠。

再没有喘息的气力。

紫颜去后,京城连日雨雪纷飞,像是在洗刷悲哀,因此久久停柩未葬,只在披锦屋、瀛壶房、拂水阁等处点满蜡烛追思。侧侧柔肠寸断,闭门不出,在裁玉筑独自怀想。傅传红终日陪了姽婳,谈起当年的一些事情,由她哭哭笑笑,慢慢振起精神。

“早早下葬,不致让他体内毒素散发,想来紫颜也不愿连累他人。”夙夜肃然劝道。

长生依言与萤火一起为紫颜操办后事,京城各处有人来吊丧,先前认得紫颜的一众易容师及医师赶来哀悼,俗事繁多杂乱。长生与萤火两人忙前忙后,让侧侧和姽婳、傅传红专心守灵,又遣了伶人看顾他们。尹心柔吊唁后仍回蘼香铺,在铺子前后挂上白幔致哀。

紫府内外棚户鳞次,挽幛连云,雪白的一片宛如银山。

消息传出后,照浪悄然到了凤箫巷,顺了青石径走向前,有纸花越墙而出,飘落到他脚下。

“紫颜死了……”照浪喃喃地念了一句又一句,重复如诵经。他默默在高墙下立了一阵,浑不觉北风吹面冰寒,直到夜色漆黑方才离去。

紫府连做几日法事,日间戏台上笙鼓齐鸣,晚间则焰火漫天烧去悲戚。

夙夜常在积石园的山石上打坐冥想,说是紫颜灵柩入土,就会离去。姽婳怨他凉薄,也不大理会,长生倒是惦记着,每日顺路往园子里走一回,向他行礼问安。

一日,天一坞里名唤如蝉的班头来请侧侧等人,众人不知何事,随她一路去到云渚楼的戏台边。台上粉黛如云,众伶官饰了舞裙檀妆,调弄玉箫金管,只等观者入席。如蝉道:“先生先前写过一套传奇,交代吩咐,若有日他或遭不测,权且让我等排演这本戏,聊遣伤怀。”

侧侧想起紫颜那时调音择律,写词串曲,将戏本改过数回,原来暗自安排了后事。她心下凄凉,又有了些许寄托之情,问道:“说的是什么故事?”

如蝉道:“说的是一个易容师游戏人间,看破生死。”姽婳黑了脸摇头,“他怎不说去求仙?他参悟了,丢下我们难过,没良心!”侧侧拉起她的手,微微挣出一缕笑容道:“他一片心意,又花了心血,且安心坐下听一场。”

那是紫颜去后,姽婳第一次见她笑,酸楚温柔。尹心柔在一旁听了,偷偷抹泪,萤火、长生两人亦低头垂眉,顺了席坐定。傅传红叫人拿来戏本,飞快翻了一遍,慨然笑道:“果然是紫颜,走也走得洒脱!”

筵上虽有珍馐佳酿,几人全无胃口,一径痴望台上笙箫。

姽婳张望片刻,道:“既是演他的戏,岂能无香?我去布置。”起身带了尹心柔,着人搬来炉鼎,缥缈的香气顿时如烟卷碧云,袅袅氤氲。

暗箭般的香来时猝不及防。成也薰香,败也薰香,众人嗅到香气,爱不是恨不是,心境缭乱复杂。他们知道,若紫颜还在,必不会怪罪于香,反而笑他们拘泥。

台上一个伶人罗袖凤锦逐风俏立,一身香雾,陌生的笑容里挟了熟悉的韶秀温雅。

他去了,洒然的身影像是从未离开,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阴似流水,日月搬昏昼。尘俗一笔勾,世事都参透……”泠泠乐音起,悲欢离合渐次上演,红尘内外众生相,一声声委婉啼转。众人投进戏梦人生,玉箫锦筝,对景伤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极了反而收了泪。侧侧咀嚼每一词曲,心事逐歌扬尘,仿佛炭火消冰,抑压多时的哀思稍减。

及一出戏终了,余音未绝,众人只想再看一回,无憾于紫颜良苦用心。那个扮演易容师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侧侧、姽婳面前,奉上两双绣鞋,“这是先生为排戏缝制的,大小却是谁的脚也不合。”侧侧与姽婳拿起看了,分明和她俩的鞋一个模样,默默收下了。

姽婳看了看台上,蓦然说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侧侧愈加戚然。

“京城这铺子已盛名远播,我要带心柔去别处再开十几家分店。蘼香铺必要超越霁天阁,那是我对师父和紫颜的承诺。”姽婳说着,脸上流出憧憬的莹光,跳出了一时的悲伤。

侧侧明白,她不想久留这伤心地,失去了紫颜这个羁绊,又可如从前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