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自长生离开紫府后,不觉过了多日。

商陆的病情日渐稳定,有时分身附体时尚记得名姓,紫颜就唤了他的名字让他安定。有时那个暴躁或柔弱的分身,不再坚持己见,有极短的片刻乐意与人倾谈,侧侧会拿了金剪刀,裁了绣缕银丝给他看,说一段衣痕里的过往。有时商陆发呆,独自在池边看萍飘雁逝,萤火默不做声地在一旁垂钓,意兴来时,共饮一樽美酒醉倒花间。

天一坞诸伶人对商陆有救治之恩,他时常前去听戏,厮混畅谈流连忘返。偶尔操弄一回丝弦,借了戏文曲调修身养性,情志得以舒展,那些分身不再恣意跑出。

如此,秋月转了冬风,商陆终于痊愈,更能自如地与紫颜谈医理论易容。紫颜闲时让侧侧和萤火收拾家什以备出行之用,却因商陆在府,搁置了行程。

一日谈及此事,侧侧说起伶人待商陆的亲昵态度,与先前的畏惧迥异,不由好笑。紫颜想了想道:“我们真要走了,她们也无处可去,不如把园子留下送她们照看。”

侧侧啐道:“你先前把骨董字画全送了艾冰夫妇,我就不说什么,都是身外物。这地方……不许也给了人。”

这里耳鬓厮磨的每段记忆,岂能拱手让人?紫颜知其心思,点头笑道:“好,不送。我想赠她们每人一笔银子,将来我们去了,不致饥寒受苦。”

侧侧向来对钱财无甚讲究,闻言点头,道:“商陆呢?”

“他想回乡看妻儿。在此之前,行走四方凭易容术赚够买宅院之用,再把妻儿接出来住。”

侧侧叹道:“有志气,他果然是全好了。”

不几日,商陆前来告别。与紫颜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受到的指点颇多,心志磨炼得越发成熟。紫颜送他诸如云光胶、夕蜜胶等难得的易容材料,侧侧则亲制了几身衣裳,商陆感激不尽,自知这是千金难换的真情义,深深朝两人拜谢。

萤火为他雇了车,送他前往城门。侧侧目送他离去,回头看见紫颜萧索的神情,道:“你如此尽心待他,是为了什么?”

紫颜温柔一笑,“这之后我与你天涯相随,忘了什么易容、织绣,平凡到老也不错。”

侧侧怦然心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倚门瞅了紫颜笑。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紫颜的志向,就问:“你说什么对天改命的,不管了?”

“别人的命已改尽了,他们自有路可走。至于我的……”他摊开手掌,笑容未退,“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底能不能安然度过,要看老天。”

侧侧蓦地黯然,忘了劝慰,一颗心生生地疼。

紫颜见她俏面寒白,走去握住她的手,“你呢?除了我的事,还有什么心愿?”

“师父和夙夜不知怎么样了?她本想我继承文绣坊,可是我……”

“如果没有我,你想继承吗?”

侧侧心恸地看他,十个文绣坊也不及他一根指头,但是,如果没有他,她的确舍不得离开那里。

晚间用膳时,侧侧愁眉不展,紫颜想起一事,对她和萤火道:“离开京城前,我为你们备了一份大礼,到时想怎么处置,都由你们。”侧侧和萤火对视一眼,不明他在说什么。

紫颜也不点破,又道:“等了结了那件事,就可把往日一笔勾销。从此海阔天空,我们都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侧侧反而怕起来,摇了他的手道:“是什么大礼?说清楚。”萤火蹙眉,飞快地转着念头。紫颜神秘笑道:“不可说。”自忖若非照浪有无数事须打点,恐怕此刻早是紫府的笼中囚。

侧侧猜了一阵,末了嫌紫颜小气,不再理会。

次日一早,紫府大门被敲得乒乒乓乓响,童子飞报紫颜,说外面来了一个易容师。此刻紫颜正与侧侧在披锦屋整理他的锦绣衣物,无心其他,只说不见。

童子道:“那小孩跪在门口,不见怕是……”紫颜愣了愣,侧侧笑问:“多大的孩子,敢说是易容师?”童子道:“看去十岁上下。他没说假话,瞧了我一眼,就把他的脸捏成我的模样。要不是见惯少爷的手段,我还以为……他是妖怪。”

侧侧起了好奇,走了两步,紫颜一动未动,专心地清点衣物。侧侧遂道:“我去看看。”跟了童子转到府门口。

一个眼睛奇亮的孩子站在石狮子旁,穿了旧旧的枣红绸夹袄,头顶盘了两个髻。他一见有动静,忽闪了眼就朝来人笑。侧侧回了一笑,小孩道:“肯放我进去见紫先生了?”侧侧摇头,小孩扑通又跪下,“那我等他答应了再说。”

侧侧心中好笑,“你又不拜师,这么客气干什么?”

“咦,你知道我心思!我正想来看看这个紫先生有没有真本事。要是名副其实,我就拜他做师父;要是连我的花头也没有,我立即就走。”

侧侧想了想,回绝道:“你是听说了玉观楼的事来的?如今那楼封了,易容师的比试也没了,我家先生不与人相斗。你回去吧。”

小孩用双膝向前走了几步,移到侧侧跟前,一脸恳切地求道:“好姐姐,与玉观楼无关,没能赶上那时机是我福气薄。紫先生是大师,我可是专程离家出走赶来见他,一路风餐露宿——若见不到紫先生,我死也不甘心。”说完,伸手拉住侧侧的袖子。

侧侧无心与他拉扯,心下踌躇不决,萤火这时闪出身,用手一托,把小孩挡在了一边。

“先生问你叫什么?”萤火板了脸道。

小孩大喜,“我是神荼,学易容四年,师父号苍溪老人,不知道紫先生听过没?”

萤火点了点头,把红漆大门一关。侧侧随他往里走,问道:“紫颜肯见他了?”萤火摇头。等到了屋里,萤火说完小孩的来历,紫颜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之后他依旧埋头翠绡丽锦,萤火无奈,只得由那小孩去了。侧侧放心不下,悄悄出去瞧了几回。那个叫神荼的孩子并没当真一直跪着,百无聊赖地在门外晃悠。

当夜,紫颜早早睡下。侧侧打发童子去门外看那孩子,回报说人已走了,便忘了这事。

第二日,神荼又在府门口吵闹。不料天色不好,赶上大雨,他撑了把伞在外面飘摇。萤火赶了几回,就是不走,生了根似的非杵在门外。

紫颜只当不知道,去到天一坞听曲。因了风雨急鸣,云渚楼外不能演,玉津堂里还有个小戏台,在那里摆上排场吹拉弹唱。那些伶人自知没几日可侍奉,分外逢迎,特意穿了侧侧绣制的霞衣,莺舌燕声地唱起来:“静里休作观,光中不见明,杳杳复冥冥。闻香不知异,对乐不听声,放下两无情,才是个真常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