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综(第2/11页)

紫府里舞腰歌板自风流,侧侧一路走出来,想着心事。蘼香铺的门板遮了一半,就快打烊的模样,她在门外喊了两声,姽婳忙迎她进去。

侧侧一面进屋一面问道:“心柔呢,怎不见人?”

“好一阵了,成日埋头制香,不爱管他事。”

侧侧叹了叹,姽婳把铺门关了,牵她的手对坐下,“你发什么愁呢?”

“前日送来的香居然使尽了。”

姽婳望了她的眼道:“莫急,我修书回霁天阁,请师父寻皎镜的下落。倒是你要多为自个儿打算,这一年和早年见到你的神气大不同,不知是你我年岁长了,还是情志生了变化。你有没有一次,能离开他为自己而活?”

“有何不同?”侧侧巧笑倩兮,暗暗飞红了脸。

姽婳起身,从楠木架子上取了一只水晶玉兔,两眼镶了宝石,又拿了一只紫色玉鸳鸯。侧侧只当她要戏耍,心底想着如何回话。姽婳把一对物件往几上一放,道:“你呀,先前是这般,如今是这般。”

侧侧故作不解,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把玩,姽婳知其意会,笑道:“罢了,像是我做了恶人,挑弄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不多嘴了。痴人偏有痴人配,也真成了一对。”仔细看看那块玉,掩口失笑,“巧了,是紫色的。”

侧侧将手一合,“你既送了我,两样都是我的了。”

“咦?”

“还有香,拿完了我便走。”

“原来是打劫来了。”姽婳忍不住轻笑,微微有些惘然出神,回身去内屋捧出一包香。

浓郁香气从雪花夹缬包裹里透出来,厚重的一大包,侧侧迟疑了道:“他还能撑多久?”

“他能从此忘了易容术,养上十三五年或能根除。你要劝他罢手,别老是争强斗胜,一味往险处用药。否则……最快就是年内的事。”说到这句,姽婳轻颦眉头。

“我爹昔日未见如此,为何他就忽然凶险成这样?”

“那怎同呢。你知他为制一张面皮要试多少方子?落音丹被他改过数十回,更不消说那些切腹割脂的活计,哪个不要用药!他说是多试一个,就为后人扫清一条路——哪有什么后人前人的,我看是怕长生学步走了弯路。”

侧侧明白,不全为了旁人,紫颜就像翱翔于九天的鹏鸟,望向更高更远处。姽婳不是不知他的心思,无奈心生不忍,故拿长生做说辞。事已至此,她们劝也无用,唯有细心看顾,求老天放一条生路。

她发怔地想了想,猛地记起来意,将来了怪客的事说了。姽婳听了意兴阑珊,恹恹地道:“难为他有心思管别人,把疯子搜罗进家门。要不是惦着他,我也不留京城了。”

侧侧听她话里有话,不知是惦着他的人,还是他的病,当下没了相较的心,黯然道:“他若懂得多为自己考虑,不会狠心用这些香来续命。”

她自觉多说不吉,又扯了些别的,终和姽婳逗乐闹了一阵,直到月上中天方告辞离去。

姽婳倚门目送她远走,想起屋子里斩绝情丝的尹心柔,叹了口气,望了半圆的月亮出了会儿神。情多误人,她默默地想了想,啪嗒合上了最后一片门板。

凉凉秋意从门缝里冷不丁透进来,追魂摄魄地游荡。

次日清晨,长生起身听见萤火练拳脚,急忙披衣过去。

朝花暗昧,萤火一身银白,流星弹丸似的在院子里腾跃。长生不觉叫好,萤火慢慢收了招式,叫他一起练。

长生自从练箭后,颇长了臂力腕力,有板有眼地跟着萤火,呼呼生风打出几拳。练到一半,长生想起玉觞居住的怪人,大叫一声冲出沉珠轩的角门,没跑两步又回转,拽了萤火一起奔去,路上急急忙忙地解释。

等到了玉觞居外,长生把萤火推在前面,左右张望嚷嚷道:“喂,没名字的易容师,你在哪里?”

萤火甚是好笑,听见树后声动,转出一个先前那男子,对他们行了一礼,迷惑地问道:“在下商陆。敢问这是什么地方?”长生见昨日的青袍男子忽然正经了,反而退了一步。

“此间是凤箫巷紫府。”萤火答道。

“多谢。可是……我为何在此?你们是什么人?”

长生偷觑他的神色,自若如常人,不像癫狂时的样子,诧异间听萤火又道:“这是我们一家子的住处,阁下是昨日黄昏入府的客人。”

商陆蹙眉,往院子外走去,喃喃地道:“对不住两位,我来京师有件重要的事,只是、只是……”长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听他一路自言自语,“为什么想不起来?明明要去拜会一个人……是谁?”

长生想到他在玉观楼外的所为,忙道:“是照浪么?你要找的人……”

商陆茫然地看他一眼,一脸的怯懦、警醒、不苟言笑,长生只觉怪异非常。眼前这人明明没有易容,整个精神宛若脱胎换骨的另一个人,全然抽去了原先的魂魄。

萤火悄声道:“你引他去堂上坐,我请先生来。”

长生忐忑地将商陆领到玉垒堂,斟茶时他很是客气,斯文的举止令长生越发觉得换了个人。商陆心不在焉地抿茶,紫颜和侧侧来时,他慌不迭地起身行礼。紫颜与侧侧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目光中轻微的讶然。

长生小声说了他的言行,紫颜道:“商兄弟是来访亲探友的?”

商陆想了想点头,“应该是。让几位笑话了,在下记性甚差,居然想不起是如何来京城的了。”

紫颜道:“不妨事,这园子大得很,你且住下慢慢地找,等想起来了,再寻你要找的人去。”

商陆谢过,紫颜着长生带他去用早膳。两人去后,紫颜告别侧侧,带着萤火换过衣衫出了紫府,往杏花巷而来。

到麟园时,照浪正独自在厅里为熙王爷挑选服饰,一桌子绫罗流金铺翠,皆是宫制的衣履冠服。紫颜难得无动于衷,寒暄两句后即领了萤火过了穿堂和二门,径直到了熙王爷的正房外。

熙王爷经此一场消磨,颐指气使的脾性减了好些,连日来落落寡言,绝少呼喝照浪。紫颜在府里偶尔谈及此事,侧侧以为照浪必在他面皮上做了手脚,紫颜笑道:“耳根清净就好。”

这时熙王爷在房中写字,案上铺了一大张夹笺,字字疏宕,笔笔生锋。紫颜瞥了一眼,见写的是“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笑了笑接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熙王爷弃笔,不欲让紫颜和萤火看到脸上神色,负手背对他们走到一边书架处,道:“你们合计着要诓我留在此间,我可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