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至于爷爷为什么对枪支如此痴迷,我曾问过爸爸。爸爸的解释是,像爷爷那样当过兵,并且遭受过精神创伤的人,有时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此我理解为,尽管那些恐怖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爷爷依然没有真正从阴影中走出来,即便在家里——这个对他来说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依然觉得危机四伏。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曾经控制着他的恐怖幻想和错觉,现在全部成真。而车库里那堆枪支弹药,无时无刻不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正因为如此,爸爸才把钥匙偷偷藏了起来。

我继续撒谎,说不知道钥匙放哪儿了。爷爷急得直跺脚。他满屋子乱转,一边谩骂,一边敲打。

最后,爷爷说:“既然那把钥匙对你爸爸这么重要,就让他拿去好了。你跟他说一声,让他别忘了来给我收尸!”

结束了和爷爷的通话后,我马上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爷爷疯了。”我说。

“他今天吃药了吗?”

“他没回答,但听上去好像没吃。”

爸爸叹了口气,“你能顺便过去看看他吗?我有事情,现在走不开。”

爸爸是鸟类救助中心的一名志愿者,职责是帮助受伤的鸟类,比如被汽车碾伤的雪鹭和不小心吞下鱼钩的鹧鸪等,并对它们进行康复救助。他还是一位业余的鸟类爱好者和自然主义作家,家里那堆从未发表的文稿可以作证。当然,如果不是出生在一个开了一百一十五家连锁药店的家族,这些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正式工作,除非他娶到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子。

不过我的工作也不是正式的,只要我想离开,随时可以出来。于是我答应他走一趟。

“谢谢你雅各布。你答应我,一定好好照顾波特曼爷爷,好吗?”

“你说要把他送到养老院,这不过是把麻烦推给别人。”我说。

“我和你妈妈还没有最终下决定呢,孩子。”

“你们铁定已经打好主意了。”

“雅各布……”

“爸爸,我能照顾爷爷。真的。”

“也许现在你能照顾,但他的状况会越来越糟。”

“无论如何我都能把他照顾好。”

挂掉爸爸的电话后,我又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朋友瑞奇喊了过来。十分钟后,停车场传来一阵沙哑的汽车喇叭声,没错,是瑞奇驾驶的那辆古董级的“维多利亚皇冠”。

从休息室出来,我向雪莉宣布了一个坏消息:她所需要的模型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做出来。

“家里出事了。”我解释说。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应道。

从店里出来,我钻进闷热的夜色。瑞奇叼着烟,正坐在那辆布满划痕的“维多利亚皇冠”发动机盖上等我。他的靴子上沾满泥巴,嘴里吐着烟圈,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绿色的头发上,让我想起了红脖子朋克詹姆士·迪恩。他看上去像个十足的小流氓,一个怪异的、只有南佛罗里达州才能产出的劣等杂种。

看到我,他从车子上跳下,在停车场另一头大声问道:“你终于被炒了?”

我一边向他跑过去一边说:“嘘……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想法呢!”

瑞奇猛击一下我的肩膀,想要鼓励我,却只碰到我的肩袖。“别伤心,天才艾德。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叫我天才艾德,因为我是特殊班的学生。所谓特殊班,严格地讲,就是设置特殊课程的班级,这样的班级在全校总共也没几个。这个绰号曾经让瑞奇乐了好一阵子。我们之间的友谊,通常是前一刻还在怄气,过一会儿又亲密合作了,彼此心照不宣。为了避免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和小流氓们的骚扰,我们还达成了非正式的互助协议——我帮助他英语考试及格,他保护我的人身安全。然而我们之间的交往给爸爸妈妈带来了不快,但我却因此而更加得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令我感到悲哀的是,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瑞奇像往常一样一脚踹开车门,我爬了进去。他那辆“维多利亚皇冠”怪异得令人称奇,像一个无意间做成的民间艺术品,足以送进博物馆。瑞奇说这是他花了足足一坛子的硬币——二十五美分从垃圾场买来的。这个解释比较靠谱,因为即便瑞奇在后视镜上挂了空气清新剂,但还是不能掩盖车里的怪味;座位上缠着管道胶带,因为只有这样,在颠簸的时候,座位底下没装好的弹簧才不至于飞到窗户外面。整部车子上,只有外壳的情况稍好一点,但也是锈迹斑斑,像月球的表面一样凸凹不平。这是瑞奇为了赚点油钱而蓄意为之的结果。那次,他找来几个醉汉,给他们每人一根高尔夫球棒,让他们把车子一顿好打……那件事也给了瑞奇一个教训,就是以后千万不要再敲碎玻璃了,不过他后来好像也没把这个教训当回事儿。

瑞奇开动引擎,车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我们离开停车场,穿过一排商场,驶向波特曼爷爷的住处。我惴惴不安,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一路上,我设想着最坏的情形:爷爷赤身裸体在街上狂奔,手持猎枪、口吐白沫,或者躺在庭前的草地上,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这些都有可能发生的,而且会成为瑞奇对一个曾被我无数次描述过的传奇人物的第一印象,一想到这里我就紧张惶恐。

抵达爷爷所住的那个环形村庄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剩几片还透着微光的云彩。那里的房子彼此连接,错综复杂,形成若干个死胡同,整个村庄就像一个迷宫,让人眼花缭乱。

我们在大门口停下,正准备敲门,发现看门的老头正在保卫室里打瞌睡,便径直开了进去。这时,爸爸打来电话,他想知道爷爷的情况。就在我应付他的那一小会儿,该死的瑞奇把车开进了一个死胡同,我们迷路了。

我告诉瑞奇,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他骂了几声,不停地打方向盘,连续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向车窗外吐唾沫,那些唾沫带着烟草味儿,在半空中划出道道弧线。

我努力在路边寻找自己熟悉的标记。尽管来过爷爷这里无数次,但要找出标记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里的房子建得大同小异,全部四四方方,矮而宽,侧面以铝片或者黑色的木头作为装饰,正面建有走廊。走廊粉刷过,给整个建筑增添了一些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