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二十二章 大清算(第4/8页)

这次我跟他一起笑了。路上很静,是那种和其他人离了好几英里、绝对的安静。这种安静,在我来的那个拥挤年代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在那个世界里,机器对人类的影响增加了,即使是一个人,也能制造出一群人的噪声,而这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植物沙沙、夜鸟偶鸣,还有马的嗒嗒蹄声。

抽筋的肌肉经过走路伸展开来,现在走路对我来说轻松多了。听着詹米的故事,那么有趣且充满自我解嘲,我暴躁的心情也开始稍微放松。

“我一点也不喜欢被打,这是当然的,但如果有得选,我宁愿打我的是父亲,而不是老师。在学校里,我们大多是被鞭子打手心,而不是屁股。父亲说,要是他抽我的手,我就没法干活了,而打我的屁股,至少我不会想坐下来偷懒。通常,我们每年都有不同的老师。他们一般待不久,或是改当农夫,或是搬到比较富裕的地区。老师薪水很低,总是又瘦又饿。曾经有个胖老师,我不敢相信他真的是老师,看起来很像是牧师假扮的。”我想起矮小圆润的贝恩神父,同意地微笑。

“有一个老师,我印象特别深刻。他会叫你站到教室前面,手伸出来,接着长篇大论说你错在哪里,然后才开始打,打的时候还继续训话。我曾经站在那里伸着手,手很痛,只希望他别再废话,赶快打完。后来我就失去勇气,开始大哭。”

“我猜他就是希望你哭。”我略带同情地说。

“噢,没错。不过,我过了好久之后才明白过来。而我一旦明白了,又跟平常一样,很难闭上嘴。”他叹气。

“怎么了?”此时我几乎忘记自己原先的怒气了。

“嗯,有一次,他叫我站起来——我常被叫起来,因为我用右手写字写不好,一直用左手写。他打了我三次,几乎打了有五分钟,真是浑蛋,然后骂我是又蠢又懒又顽固的小笨蛋,接着继续打。我的手痛得像要烧起来,因为这已经是当天第二次挨打了。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回家后还会被痛打一顿,那是规矩。如果我在学校被打了,回家会直接再被打一顿,因为我父亲很重视教育。总之,我生气了。”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握紧缰绳,好像要保护敏感的手掌。

他停顿一下,看我一眼。“我很少发脾气,外乡人,而且通常发完都会很后悔。”我想,这句话大概是我能得到的最接近道歉的一句。

“那次你后悔了吗?”

“嗯,我握起拳头,抬头瞪着他。他是个高瘦的家伙,大概二十岁吧,虽然我觉得他看起来蛮老的。然后我说:‘我不怕你,不管你多用力,你都无法让我哭!’”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想,在他还握着腰带时这么说,实在有点误判形势。”

“让我猜,他试图证明你错了?”我说。

“没错,他的确试了。”詹米点头,在发亮的云层下方,他的头顶显得很暗。在说出“试了”时,声音里有种严肃的满足。

“所以,他没成功?”

他蓬乱的头来回摇动:“没有,至少没让我哭。不过,他确实让我后悔自己的多话了。”

他停顿一会儿,脸转向我。云层分开了一会儿,月光勾勒出他下巴和脸颊的棱角,仿佛镀了金边,像是多纳泰罗的一座大天使雕像。

“我们结婚前,杜格尔跟你描述我的个性时,是否提到我有时有点顽固?”他斜挑的眼睛闪烁光芒,比较像魔鬼,而不是天使。

我笑了。“他可没这么客气。我记得他说的是——弗雷泽家的人都很顽固,而你又是最顽固的一个。其实,我自己早就注意到了。”我淡淡地说。

他笑着牵马绕过路上的一个水坑,抓住小蓟的缰绳,引导它跟着走。

“嗯,好吧,我不会说杜格尔是错的。”他绕过水坑后说,“不过我的顽固也其来有自。我跟我父亲一样,我们常常争吵,不用武力没法解决,通常最后都是我弯在围篱上。”

突然间,小蓟后仰喷气,他伸手抓住它的缰绳:“嘿,小心!吁!停,小蓟!”他自己的马没怎么受惊,只是抖了一下,不安地甩头。

“怎么了?”除了月光在路上和田野形成的斑斓光块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高处有松树林,而这两匹马好像不愿意靠近。

“我不知道。你留在这里,保持安静。你骑上马,也牵好我的马。我要是叫你,就放掉缰绳跑过来。”詹米声音低沉平静,安抚着我和马。他喃喃地对他的马喊“停下”,并拍拍它脖子,催它靠向我,接着手握短刀,消失在石楠丛中。

我张大眼睛、竖起耳朵,以确认马是否依旧感到不安。它们不断移动踏步,耳朵和尾巴也激烈地挥动着。云层现在已经被晚风吹散,只在明亮的半月前方留下零星痕迹。月色虽然明亮,却看不见前方的路,也看不见树丛里有何危险。

现在应该已是深夜,这条路也不像会有劫匪,何况拦路抢劫在高地上一向很少见,因为旅客很少,没什么好抢的。

树丛里很暗,但并不平静。成群松树轻吼着,成千上万的松叶在风中摩挲。松树,非常古老的树,在黑夜里也特别恐怖。裸子植物、针叶植物、具翅种子植物,比起叶片柔软、枝丫纤弱的橡树和白杨,似乎更为古老、严峻,很适合当鲁珀特故事里那些妖魔鬼怪的居所。

只有你会这样,有办法让自己害怕一堆树木。我开始对自己生起气来。不过,詹米去哪儿了?

一只手抓住我的大腿,我像受惊的蝙蝠一样发出短促的尖叫。人一紧张,自然会尖叫。出于非理性的恐惧,我毫无理由地生起气来,出脚攻击,踢中他的胸口。

“别这样偷袭我!”

“嘘,跟我走。”他说。他唐突地扯着马鞍,拉我下马,并迅速拴好马,留下它们在我们身后不安地嘶鸣,带我走入高高的草丛。

“怎么了?”我用气声问。我看不见路,屡屡绊到草根和石头。

“安静,别说话。往下面看着我的步伐,我的脚踩在哪里,你就跟着踩哪里,我碰你的时候就停下来。”

我们走得很慢,而且几乎悄无声息,最后抵达松树林的边缘。树下很暗,只有一点点月光穿过针叶洒到下方。詹米也无法走路不发出声音,不过干枯的针叶发出的唰唰声,被头顶青绿的针叶覆盖了。

林中有一处裂缝,一大块花岗岩拔地而起。这段路詹米让我走前面,指导我如何手脚并用地爬上布满破碎岩块的坡面。到了坡顶,那里有足够空间让我们肩并肩趴着。詹米嘴巴凑到我耳边,屏着气说:“前方三十英尺处,右边,空地那里。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