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避难所 第十七章 解罪(第2/6页)

天气又冷又湿,灰白的地平线与山丘上的雾气及上周的脏污积雪融为一体,修道院仿佛被包入一颗肮脏的棉球。即便是在修道院里,冬日的寂静也沉沉压着每个人。礼拜堂早晚祷的唱诵声变低了,厚重的石墙似乎吸掉了所有声音,匆忙的日常活动也平静下来。

詹米睡了近两天,清醒时也只能吃点粥、喝些酒。但他一醒来,便以一般健康年轻男子的速度复原,只是他也失去原本习以为常的体力和独立。换句话说,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受到密切关照,因此变得任性烦躁,脾气非常差。

他肩上的伤很痛,腿上的疤很痒,也忍受不了再趴在床上。房里太热。他的手也很疼。炭盆的烟熏得眼睛无法阅读。粥、奶酒和牛奶让他厌倦。他想吃肉。

我看出这是好转的征兆,十分高兴,但也决定不再纵容他。我打开窗户,换掉床单,在他背上涂金盏花药膏,腿上擦芦荟汁,然后唤来帮忙的教友,请他取来更多粥。

“我不要再喝水!我要食物!”他烦躁地推开托盘,粥溅到碗下方的餐巾上。

我双臂叠在胸前,向下盯着他,他也以不驯的蓝眼回瞪着。瘦得像条木板,薄薄的皮肤下绷出下巴和颧骨的明显线条,虽然痊愈得很快,胃里纤弱的神经却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复原。他不能一直拒食牛奶和粥。

“我说你可以进食的时候,你才可以进食,我没说之前不可以。”

“我现在就要!别以为你可以管我吃什么!”

“没错,我可以!你大概忘了,现在我是医生。”

他把脚甩到床下,显然想要起来走路。我一手放在他胸膛上,把他推回去。“你的任务就是待在床上,这辈子至少听这一次话。你还不能下床,也不能吃固态食物。罗杰修士说你今天早上又吐了。”我怒气冲冲。

“罗杰修士管他自己就好,你也一样。”他咬着牙,挣扎起身,伸出手,抓到桌子边缘。他用很大力气挺直身体,站得摇摇欲坠。

“回床上去!你要跌倒了!”

他脸色极度苍白,即使只用这么一点力气站着,都冒出了冷汗。“我不要,就算要回到床上,也是我想回才回。”

这次我真的被激怒了。“哦,是吗?你以为是谁救回你的命?是你自己吗,是吗?”我抓住他的手臂,要把他带回到床上,但他把手抽开。

“我没请你这么做,不是吗?我叫你别管我,不是吗?而且我根本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把我救活只是要让我饿死,又何必那么大费周章,除非你觉得看我饿死很开心!”

实在太过分了。“白眼狼!”

“泼妇!”

我挺直身,威吓地指着床铺,用多年照护养成的权威,对他说:“马上回去躺好,你这又倔又蠢的……”

“苏格兰人。”他简洁有力地帮我说完,然后往门口走了一步,差点跌倒,幸好他扶住了凳子。他重重跌坐在凳子上,身体摇晃不定,眼神因晕眩而有点失焦。

我握住拳头怒视他:“好,非常好!我就请人拿面包和肉来,等你吐到地上,你就自己趴在地上清理!我不清理,若罗杰修士帮你清理,我就剥他的皮!”

我冲向走廊,把门摔上,瓷脸盆在门的另一边碎掉。我转身看见几个兴致勃勃的观众站在走廊上,显然是被吵闹声吸引过来的。罗杰修士和默塔并肩站在一起,瞪着我涨红的脸和起伏的胸部。罗杰一脸不知所措,而默塔在听到门后传来的盖尔语脏话后,凹凸不平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所以,他好多了。”他满意地说。

我靠向走廊的墙,感觉脸上也慢慢露出回应的笑容:“嗯,没错,他好多了。”

这天我在药草园待了整个早上,回主建筑的路上走到图书馆附近,见到安塞姆自回廊迎面而来。他一见到我便面露喜色,快步走到庭院和我会合。我们一起在修道院内边走边谈。

“可以确定的是,你碰到的问题很有趣。”他从墙边的灌木上折下一根树枝,仔细审视抵抗寒风的嫩芽,然后把树枝丢到一边,抬头仰望天空。微弱的阳光正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出。“天气暖了些,不过离春天还很远。”他说出他的观察,“不过,鲤鱼今天应该会活蹦乱跳……我们到鱼池边瞧瞧。”

鱼池跟我的想象差距很大,完全不是精雕细琢的,仅仅是一座石砌的实用水槽,随意建在厨房附近。鱼池里满是鲤鱼,当天气严寒不宜出海捕鱼,常吃的鳕鱼、鲱鱼和比目鱼缺货时,便能用这些鱼供应星期五和守斋日的餐点。

安塞姆说得没错,鲤鱼确实活蹦乱跳,肥美的流线型身体彼此挨着游动,白色鱼鳞反射出天空的云朵,游动时偶尔会激起小小波浪,把水花溅出它们的石牢。我们的影子笼罩水面时,鲤鱼全转过来朝向我们,就像罗盘的指针转向北方。

“它们看到人,就会期待食物。”安塞姆解释道,“实在不该让它们失望。亲爱的夫人,等我一下。”

他冲进厨房,很快拿来两条干面包。我们站在鱼池边,剥着面包屑,丢向那些永远喂不饱的嘴巴。

“你知道吗,你这特殊的情况有两个方面。”安塞姆边说,边专心剥着面包。他往旁边看我一眼,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微笑,惊奇地摇摇头。“你知道,我还是很难相信。这太神奇了!说真的,上帝对我很慷慨,让我知道这些事。”

“嗯,那很好,但我不知道他对我是不是也如此慷慨。”我语气有点冷淡。

“会吗?我觉得他对你很慷慨。”安塞姆蹲了下来,手指撕着面包,“真的,这情况至今没给你带来什么不便……”

“要这么说也可以。”我咕哝着。

“但这也可以视为圣恩的标记。”他没理会我的插话,继续说着,褐色眼睛审视地看着我,“我在圣体前跪下,祈求指引,而当我坐在宁静的礼拜堂里,我似乎把你当成遇到船难的旅人。在我看来,你目前的处境就像船难,不是吗,夫人?一个灵魂,突然被丢到陌生的国度,失去朋友,离开了熟悉的环境,除了这块新土地上的东西,没有其他依靠。这种事是灾难,却也可能带来绝佳的机会和恩典,真的。或许新土地物资丰饶,可以结交新的朋友,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没错,可是……”

“所以……”他权威地说,伸出一根指头制止我,“如果你被剥夺了之前的生活,或许只是因为上帝认为应当赐予你另一种生活,更丰富更满足的生活。”

“噢,是很满足,好吧。可是……”

“现在,站在教会法规的立场,你的婚姻并不难处理。两个都是有效婚姻,教会都承认是神圣的。而且严格说来,你和里面那位年轻骑士的婚姻,比和兰德尔先生的婚姻还要早。”他皱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