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 厌火(第4/11页)

虎头先跳下渡船,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那丁何在道:“虎头,你到前面探探。阿四,麻烦你将我们的马牵上来。”

那阿四脸露不甘,但还是牵马上岸了,眼看他离了水,在陆上微微摇晃,同鹅一样伸颈而立,颇有几分局促不安,竟然像是不会走路一般。

“阿四,这人你也见了。要是有人问你,怎么说?”丁何在不去伸手接马缰,却正色对阿四道。

阿四一愣,连忙道:“铁爷的客人,我怎么敢胡说。”

丁何在却不依不饶,脸色沉得像块铁:“若是他们抓住了你的女人孩子,要挟你呢?”

那阿四脸色一变,正要回答,嘴张了两张,却说不出话来。

“莫怪我哄你上岸,到了水里,只怕会让你跑掉。”丁何在缓缓抽出那柄蛇形剑来。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翅膀上的磷末在阳光下闪了两闪。丁何在微笑着拍了拍阿四的肩膀,他手中的剑像蛇一样缩回鞘中。

少年“呀”地叫了一声,想往水里跳,丁何在只动了一步,那少年还是跃入了水中——下半身却留在了船上,两只干瘦的脚丫翻转过来,让人看到被水泡得雪白的起皱的脚底板。

羽人瞄着丁何在手上的剑看,就像在看一条活蛇一般,丁何在的手每一摆动,剑光犹如巨蛇一吐信,只一瞬间,哼的一声又缩回鞘中。

那妇人在船上站起身来,身子绷得笔挺。她脸色苍白,一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丁何在没有看她,只是拄着自己的剑。虎头回来了,站在岸边的小丘上,望了望河里那圈越洇越大的血迹,按着斧柄却不吭声。

丁何在偏头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他说。

那妇人身子一哆嗦:“这孩子还不会说话。”

“这个自然,”丁何在说,他缓缓地抽出剑,“你放心,铁爷会照看好她的。”

他的剑青光闪耀,上面从不沾血。

丁何在将那三人尸体都撺入河中,大哭不已的女娃却放于船上,在她怀里塞上一块金锭,转身牵了马,当先而行。

那羽人嘿了一声,道:“好个铁爷。”

他们每天要走很长的时间,朝起夕宿。他们穿过了低矮的红松林,琴未鸟在他们的头上欢唱,它们抖动尾羽的时候,清亮的响声和细微的秋毫就像细雨般散落在地。他们穿过了蒿草蔓生的沼泽地,成串的水泡从地底深处缓缓冒出,马蹄踏过泥泞的地面,就留下海碗大小的坑印,绿色的水会慢慢地注满它们。

他们离万象林越来越近了。万象林覆盖着一座山峦的顶端,但没有人知道那山的名字,只知道这林子叫万象林。它的所在高耸入云,却只算是他们踏上勾弋山的一个台阶。他们确实走近了,已经能看到雾气朦胧的幢幢山影在地平线上翻滚。灰白色的路像一条被太阳晒干的蛇,横亘在他们身后,看不到尾,蜿蜒在他们面前,望不到头。

路上没有一个人,身后尚且没有一点追兵的迹象,他们仿佛被遗忘在这块宽广无垠的大地上。年轻羽人的心里却明白,追兵不但来了,而且正在日渐迫近。鹤雪团绝不是浪得虚名,在这个刺客团体中,每一位鹤雪战士都像狼一样敏锐,像獾一样狡猾,像狰一样凶残,那拥有青白色羽毛的主人更是拥有着神一样的传说,据说在任何情势下她也不会放弃,据说她从未有过失败的记录。

纵然整座厌火城都是铁问舟把玩在手中的机关,他的伎俩也只瞒得了一时。他们会寻找到每一条蛛丝马迹,组成机关的万千零件运作之后总有迹可查,一根折断的草茎、一滴渗入泥中的血迹、一个没有意义的词,都将把他们带向目标。他们会慢慢地跟踪其后,像水银渗入沙砾一样,像死神窥伺,他们很有耐心,他们将慢慢收拢铁爪,让逃跑者窒息而死。

他能听到那些零碎的脚步像猫踏在树上一样,尖锐而没有声音;他听到羽毛在风中飘动,像弓弦在微微鸣响。这些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放肆。他心里明白,追兵们逼近了。

那天傍晚,他们到了上万象林必经的长剑峡。说是峡谷,其实只是巨斧在山体上劈开的一道直上直下的缝隙,陡峭的台阶夹在其中。他们一人牵着一匹马,顺着滑溜松动的台阶小心翼翼地上行。台阶在他们的头上越升越高,直入云霄。风呼啸着擦过他们的头顶,让他们的头皮发紧,汗水瞬间吹落深渊,他们的四周随处可见碎裂的骨骸,随处飘散着夏季冒险登山的商旅那些摔死的驮马发生的腐烂臭味。他们必须使劲拉紧缰绳,才能让马匹一步步踏上那些高耸的台阶。雪花又开始飘下来了。

丁何在走在先头,他牵的马一脚踏入石阶的缝隙中,闪了一下腿。丁何在一把没拉住,那马长声嘶鸣,直滑了下来,铁蹄在石壁上擦出一溜火星,势必要把跟在后面窄小山道上的黑衣羽人和夸父连人带马一起撞落山崖。

事发突然,那丁何在却反应极快,他头下脚上地直扑下来,伸手拉住马的前蹄,只是石阶上都是冰雪,滑溜异常,无处借力,坠马带动着他一路滑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黑衣羽人闪在一边,如同一团紧贴石壁的阴影,轻飘飘的不占位置,虎头放了马缰,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阵风穿过他的身畔,自下而上地迎击上去,只听他怒吼一声,一拳击在马腹上。那马翻着跟斗,直飞过他们头顶,一路翻滚下山,轰隆声不绝于耳,顺着山道下去,渐轻渐小。

丁何在卧在山道上,气息稍定,哈哈一笑道:“没想到,险些为了这匹马死在路上。”

羽人立在石阶上,冷冷道:“我要是摔下去,你也会替我去死吗?”

丁何在从地上坐起身来,多处被锋利如刀的山石割得破皮见血,他却满不在乎地答道:“不是替你去死,而是替铁问舟去死。”

“他给了你什么,”羽人冷笑,“非得用命去报答不成?”

“我只有这条命。”丁何在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他挥了挥手,拨开那些雾气,“天太黑了,我们不能走了。”

他们在道旁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平台,刚刚能容三人两马挤下,“我们就在这儿露宿吧。”丁何在说,自顾自地收拢枯木,准备起柴火来。羽人走到平台边缘往下望了望,估计这两个时辰,他们只爬了有二百来米高。

夜里他们围着微弱的火光而坐,马匹在他们的耳侧喷着白气。丁何在坐在一块大石上吹起芦笛,夸父侧耳而听,他们的脸隐没在阴影里。

笛声里雪花簌簌而落,在夜色中沙沙有声。鲛人的歌唱在雾中美酒一样荡漾,搅动了清晨冰冷的水面。她从镜面似的水中探出头来,水珠一串串地从她的发梢滴落。给你,她说,把一串晶莹剔透的鲛珠塞入他的手中,你要走了么,这个给你作纪念。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他也是孩子,他们还不知道分别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