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天下有熊 第二章(第2/3页)

老白凑上前问:“怎么办,会被他们发现吗?”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懊恼。

“管不了那许多了,继续前进。”瀛台白说。

那时候青阳的齐夷校尉连重治带领着联盟的杂兵,约莫有两万多人,正在分列三路纵队向北行进。

连重治是个稳重踏实,但却墨守成规的老将。即便多年以后,我也能从当年战场上他的每一道命令和每一个举动推算出他的思想脉络。在敲响进军鼓的一刻,这个灰白眸子的老家伙一定骑在马上想:这班吃了豹子胆的瀛棘混子当真是不要命了,六部大军出动,还不是像压鸡蛋一样将他们压得粉碎。吕贵觥给他的命令是加紧前进接敌,更重要的是分兵一部,绕路北上,插入瀛棘大营与龙牙河之间,防止瀛棘人逃跑。

他也听到了清晨从北方的雾气里飘过来的鼓声,说明瀛棘人并非坐以待毙。青阳军既占绝对优势,他手下诸位牙门将都判断瀛棘领军大将可能会后撤避免会战。他们担心教瀛棘人就此溜走,于是抽打马匹,心急火燎地催促各部杂兵向前赶路。雾气飘荡在草叶间,各路大军乱纷纷地抢道而行。黑草的芳香在白色的浓雾中被鱼贯而过的骑兵挤开,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印子。

青阳人确实发现了那群惊飞的鸟。他们没有看到鸟的影子,但听到了翅膀划破空气的嘈杂声。

“大人,像是有军队在行动。”副将上前说道,连重治点了点花白胡须的下颌。一定是瀛棘人开始逃跑了,他想。如果没兜成瀛棘的后路,被他们跑了,吕贵觥定然会大发雷霆。

我猜想连重治每想起这位刚愎自用的新王,就觉得心烦意乱,背上冒凉气。老青阳王吕易悭对自己的这位儿子始终不太放心,多年来管束严厉。吕贵觥一朝大权在握,登时将满腹的戾气都发了出来。他说是要一振旧朝萎靡不振的风气,着手大改旧制,军中多半换上自己的年轻伴当,凡是当年庭中受老王重用的老将军和那颜们,要么被排挤一边,要么被贬到遥远荒僻的边疆远地去。

连重治虽然当年不受老王重用,是从青阳的边庭新提拔起来的校尉,但他一想起吕贵觥的目光,就觉得自己的帽子岌岌可危。从这位年轻新王的眼睛里,他看出来一股可怕的愤怒,那是对反叛的瀛棘的恼恨。他刚刚继位,只想励精图治,大有所为,却有许多老家伙总来擎肘,如今瀛棘又反,那不是和青阳作对,而是和他吕贵觥过不去。

连重治在百里之外都能听到大望山上吕贵觥咬得格格响的牙齿。这是吕贵觥登上王位后的第一战,他自然将之视为树信立威的一战。要不然他也不会带如此重兵出现在北荒地界。他所要的是证明给死去的父王和那些老臣看,这么多年来,他们都错了,他吕贵觥才是能让青阳中兴称霸的贤君。连重治也在官场上打了半辈子的滚,此刻心里明白,如果他堂堂齐夷校尉,带着六部大军,居然连小小的瀛棘都没能收拾下,吕贵觥这些怒气就要转撒到他的头上。

连重治急令前卫加紧前进,各军随后跟上。各部的杂兵原本就难以协调一致,此刻军令一下,各部抢道而行,挤成一堆。骑兵朝前一跑,后面跟着的绵长步兵队列登时混乱起来,他们乱哄哄地往前跑着,湿漉漉的雾气在他们的武器和铁甲上凝结出水珠。连校尉只怕教瀛棘人跑了,也顾不上这些。六部骑兵在大雾里不见头尾,领先的是仟阳的两部骑兵,在右纵队的前面和侧翼是澜马的轻骑,朔北的骑射兵作为后军,另有十二部轻骑保护左翼,东西两侧只派出了极少的斥候,大雾遮天,这种鬼天气,成队的骑兵撒出去,只怕什么也看不到。

我二哥瀛台白那时候悄悄地掩藏在双鱼丘的后面,等着青阳前驱的接近。视力极好的人已经可以看到在地平线上蠕动着的那团臃肿灰影。人数极多,比他们所预料到的还要庞大。一些散乱开的黑线在灰影的边缘慌慌张张地前进,那是看不出哪个部落的游散轻骑。

瀛台白仔细地寻找青阳将军那带着白缨的盔顶,寻找青阳人那总是外罩白甲的卫队,但雾气太厚,他没能看到。

虽然确定不会被青阳人看到,老白还是情不自禁地皱着眉头,使劲伏在地上。他压低声音对瀛台白说:“听脚步声,至少有两万人以上。老大,我们怎么办?”

愤虢侯回头看到他的一千士兵们正低俯着身子,带着马又快又静地前进,占据了丘后利于冲击的阵地。

他对老白露出尖利的牙齿一笑,抽出一支响箭:“怎么,你不相信自己的弟兄们吗?回去,上马,听我号令。”

白黎谦回到丘后的阵中,对张方吐了吐舌头说:“奶奶的,敌人二十倍于我还敢出击,想来也只有二公子才能做得出。”

张方咧开大嘴:“使我服二公子的,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他的勇武——就是他的胆大妄为对老子的胃口。”

白黎谦摇了摇头,还是半圈转马头,将手里那杆大旗举了三次,一千名武威卫轻悄悄地跃上了马背,抽出了武器。

青阳大军已经急行了半日,太阳该当到了天顶了,但连重治只见到雾气席卷,遮掩了眼前的一切,让连重治越走越觉得踩在了云空里,瀛棘大营应该就在眼前了,但却看不见。他想:这些雾早该散了。他凝目四望,只看到四周青阳卫士晃动的潮湿的黑色头盔,顶上高高的白色羽毛穿过雾气在眼前不停晃动。蹄声、羽毛、晃动、蹄声、羽毛、晃动,这副景象如同不断重复的片段闪回他的眼前,他的马猛颠了一下,连重治惊讶地听到了一声箭头劈开空气的咆哮。他看到一支羽箭带着呼哨横穿过视野,走在头前的一名头盔上插着白羽的青阳甲士登时倒载下马背。

这是第二次青瀛之战中落下的第一支箭。

几乎是同时,他左手边的浓雾里响起了一连串牛角号。低沉的号角声如同一阵浪潮,从左到右横冲过他的纵队。瀚州各部兵丁听到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号角,都惊疑地站住了脚。

连重治最快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的,他毕竟是名久经沙场的军人,立刻抽着马向前跑去,努力让骑兵们恢复秩序,试图使左翼的骑兵排成了战线投入作战。但左翼来自瀚州西南的三千骑兵乱成一团,根本没听到主将发出的是什么号令。他们只是惊恐地转头左望,还没来得及伸手拿起武器,就看到一排排坚硬的金属墙壁推开浓雾冲了出来。

只有训练尚且算得上严整的白戎部的骑兵围成了数个小圆阵和三角阵,在百夫长的号令下举枪以待,但更多的部队则束手无策地乱窜,将自己的队列冲撞得更加凌乱。零散的箭雨对浓雾里杀出的骑兵毫无阻碍的效果,那些黑白色的金属铁墙快如闪电,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推进,如同猛兽咆哮着横切入青阳人的纵队,撞翻毫无防备的轻骑,折断的刀和枪飞上天空,摔倒的人马将泥土砸出坑来,如雷的蹄子声随后席卷而至,将所有这些惊慌的士兵们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