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天下有熊 第二章

青阳的大军,在那天傍晚相继越过大望山口,将浩荡的烟尘甩上半空。从瀛棘大营看过去,灰色的烟幕一直悬挂在天空中,直到天黑也没有散开。

瀛棘大营里的士兵忍不住都去摸自己的兵刃,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血战,实际上青阳人即便是急行军过来,到瀛棘大营也还有日半的路程。但那一夜瀛棘人都没有睡觉,仰着头等待天亮。夜里青阳的前军抵近了大营,在距离瀛棘大营只有半天路程的地方安下了营帐。

晚上,我跟着大合萨从小丘陵上下来,倒在床上翻腾。青阳人在天明必定会发起攻击,许多人同样在等待。我可以演算出天亮以后的“其”,但它们不在我的掌控中,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计算它们消磨时间,天就已经亮了。我听到了阵阵军号声,从大望山方向悠悠地传了下来,如同顺坡而下浩浩荡荡的风。

我听到了旌鼓声,那是瀛棘的鼓。我套上衣服,从卡宏里跳了出来,一边跳一边穿上我的靴子。大合萨的呼噜倒打得山响。七张写满鸟鱼纹的青藤纸沙啦啦地在门楣上飞扬。楚叶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她拿定主意不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了。

昨夜还是星辰灿烂,凌晨时分却是雾气四合。渐渐浓厚起来的白雾,就和着大合萨的呼吸声一张一卷,慢慢地布满在整片平原上了。我知道,阴羽原就在他的睡梦里沉入浓雾中呢。

“长孙,你好好看顾大合萨吧。要是教他醒了,我惟你是问。”我低声对长孙龄说。

“哦。”这孩子惊恐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他留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可又有谁能腾出手来帮忙呢。

卫兵和贺拔蔑老已经从墙角站起来簇拥在我的左右,我看见瀛台白的人马已经列成了队,他们隐藏在白雾里迷迷茫茫地看不清楚,但手上的兵刃和盔甲却耀眼闪光。

我惊讶地问:“是要出营攻击了吗?我们依据大营木墙,坚守就是了。”

瀛台白哈哈大笑:“我瀛台白岂是龟缩防卫之人。传我将令,擂鼓出营列阵!”

我也只好回头对贺拔蔑老喊:“快擂鼓,让我的白狼营出来列阵。”

营地外雾气已然弥漫起来了,只能依稀见到数百步外的人影,不见山也不见树,只从浓厚的雾气里传来阵阵沉闷的鼓声和号角声。

“老白,这是什么鼓,你听出来了么?”瀛台白微闭眼睛问。

他们都在青阳的大军中打过战,对青阳的军制和体例十分熟悉。

“这是行军鼓,分三路长驱直入,”白黎谦侧耳听了听,说,“想来是知道我们兵少,怕我们跑路了,赶着来捉拿我们呢。”

瀛台白回顾左右说:“他们的兵多过我们太多,要是我,我也会列纵队急进。”

从瀛棘大营到大望山,有一连串的小土丘,就如形胜歌里所言:北南珍珠宝山。北山是有熊山,南面的珍珠就是这些一串串撒在荒野上的土丘。这些土丘靠东边的以鸟为名,诸如鹧鸪丘、斑鸠丘等等,西边的则以鱼为名,诸如双鱼丘、青鲨丘等。那时候我们列阵营前,左边就以大营前的鹧鸪丘为基点,右翼朝向闪闪的龙牙河。

瀛棘人的战斗队型是一个巨大的新月形,左翼为赤蛮的三百豹韬,右翼为瀛台白的武威卫,如同巨大的半圆圈的两个尖端,伸向前方,拱卫两翼。正中为我的白狼营,营中的瀛棘童子虽然年龄小,但交错排列,拉开架势,在雾气中看着倒也似模似样。雾气被风扯来荡去,我看到了身右瀛台白的队伍,不禁吓了一跳。

一千武威卫队形严整,如同一根根的石柱子立在白茫茫的原上。瀛台白的后面立着两条大汉,一个是青年汉子白黎谦,他手持一面高达十八尺的大旗,黑底上一个斗大的白色“武”字跃入眼中,另一侧的粗豪大汉张方也抖出了一面旗帜,白色的底子上一个黑色的“威”字虎虎生威。大旗迎风招展,这两大字便带着肃杀之气,顺着风直扑到面上来。

这就是武威卫的标志。旗帜上还有黑白相互交扭在一起的两个圆环,托起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来。我能看懂那两个字,可不明白这两个圆环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那一排排石头般的武士阵列中,他们成对而立,就如左右而立的白黎谦和张方,若一人贯着黑甲白缨,另一人就必定是白甲黑缨。就连他们的马也披着黑白对反的马披,白马黑披,黑马白披。

“你知道武威的含义么?”瀛台白侧着头问我。他的肩甲上是一对金灿灿的铜虎徽记。他扬鞭指着身后的那可惕说:“武威就是安答,武威就是兄弟。这里的任何一对武士,都向祖先和神灵发誓,在战场上他们绝不独自逃生,即便死也要死在一起。这就是武威。”

“那你呢?”我向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和他并马站在一起的勇士。

“我?”瀛台白高声笑了起来,“当首领的人,注定要孤独一生啊。”

他眼望前方茫茫的雾气,听着青阳人的号声一阵紧似一阵,说:“第一战最关键,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一战务必要杀得他们梦里也怕——即便再来撩拔我大营,也是三心二意,战战兢兢。”

“哦?”我说。

“将你的白狼和左翼的人马收缩回来,列在瀛棘大营前,得我的命令前不得放箭。”

我转着眼珠,虽然不清楚有几个部落参与了青阳讨伐瀛棘的战事,但前驱的部落联盟杂兵加起来总有数万人吧,瀛台白的武威卫不过千人。我不相信地瞪着他问:“那你们的武威卫要去哪?难不成你是要进攻吗?”

“后发制人可不是我的风格。”瀛台白低头看我,他的脸色里已经带上了隐隐的怒气,“我打的每一战,第一箭都必由老子来射出。”

瀛台白让我将手下及赤蛮的三百兵以比寻常更疏散的距离排开阵势,但那时候,我发现手下的兵都不自觉地靠得更紧密,他们近得胳膊肘都碰在了一起。

我看得出这些刚能爬上马鞍的孩子们都很紧张,但他们不害怕,他们平时也就在肮脏的巷子里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还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争见过真正的死人呢。我不想强制驱使他们散开,反正在雾气散去之前,敌人什么也看不到。

赤蛮的三百人垂着刀排列在我面前,更前面数排的白狼军手里紧攥着穿云弩,大小新旧都不一样,有些是直接从老兵那里收缴来的,有些是新造的,许多人手上的弩新刨开木头的气味还没有散去。身后的瀛棘大营里,五百名工匠还在日夜加工,一捱新弩上完弦,调试完毕就送上来,弩上墨线依然,粘胶都未干透。

瀛台白的武威卫已经向右移动了。他们静悄悄地离去,消失在雾气里。一千名黑白双色的骑兵沿着柔顺的草叶指的方向,折向南方。为求不发出任何响动,愤虢侯命令每人都在嘴里叼上短刀,只是他们的行动虽然轻灵,还是惊动了一拨白沙鸟,那些闹喳喳的东西一翅膀飞起来,朝南边掠去。瀛台白的目光烦躁地跟随着它们消逝在白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