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天下有熊 第一章

万顷星斗散布在南面墨色的天空上,被北荒的寒气冻得如冰晶一样洁白,黑得透明的天幕仿佛一敲就会粉碎,而大合萨的光头就在这样脆弱的幕布下晃动。他丢下满屋子萦绕着香气和辛辣气息的花草和药粉,也不再与神神叨叨的看不见的自然之灵对话,我二哥瀛台白几次派人来咨询他白天是否能起大雾,他都昏睡不起。

北荒的白天能否起雾,如今成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但大合萨却对此不言不语,他白天昏睡,晚上却溜出来看星星。我不知道他在那儿摇啊晃啊地,到底能看到什么?

我跟着他仰了两天脖子,只觉得脖子僵硬两肩疼痛。

“你应该多学学巫蛊和毒药,看你总和那些算筹混在一起,多浪费时间。”他仿佛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摇晃着光头如此说,仿佛我当大君真是可惜了呢。我怀疑上次在昆田王的宫殿里,他说希望让我当个小合萨的念头未必不是真话,一逮着机会他就灌输萨满教的东西给我。

“大合萨,”我把话题一带而过,“大合萨,你每天在这里都看出了什么——天上的星星这么多,你真的能透过它们参详到千万人的命运吗?”

“天地的智慧,多么地让人难以理解啊。”大合萨不出声地笑着,张手一指南面天空下的那些燃烧着的篝火。篝火密密麻麻,如同天上的繁星真的散落到了黑暗广袤的大地上。它们自大望山起,向两侧扩散,一点一点地融入因为遥远而在视野里升起的雾中。这些遮盖了黑暗大地的点点星汉,正是来自青阳的十万大军营火。西路军尚未赶到,青阳人的咄咄气势已然让每一位北荒人心惊。

“哪能有一个人一颗星呢——你看这些火光下就有多少人,天上哪有这么多的星星呢?这么多人的命运,不过控制在一个人的命星下而已。”

“你是说吕贵觥吧?”我问。

大合萨点了点头:“吕贵觥的星命如果衰微了,他们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天空:“那么瀛棘的人呢?他们的命运又维系在谁的身上呢?”

瀛棘大营则静静地躺卧在黑暗里,见不到一点火光,好像一头死去的怪兽。我知道其中的许多卡宏里空荡荡的没有士兵。这头怪兽的肚腹是空的。瀛棘大军早在铁狼王的带领下离开了,这些沉默的卡宏里如今只躺卧着三千多人。北半边天上璀璨的寒星似乎比南面的星空少了许多,它们在空旷寂寥的空中更显明亮,同时也更显势单力孤。他们的命运是维系在铁狼王的身上吗?是维系在瀛台白的身上吗?还是维系在我的身上呢?

“大合萨,你担心吗?”我深深吸了口气,被夜里那空荡荡的冰冷刺疼了肺。

“原来我是担心的,”大合萨眼角微微上翘,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在他们围绕在白梨城外面的时候,我担心过;在他们踢翻蛮舞的宴席,拔刀怒视的时候,我担心过;在他们把你困在昆田王那冰冷的大殿上的时候,我担心过——可如今我已经老了。”他低下头来坦诚地对我直视。

“一个人害怕,是因为他总还有其他的选择。不过如今……只有一条路摆放在面前,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该操心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两个人去做吧,”大合萨的手指指向的是寂寥的北天上两颗烁烁发光的大星,贪狼和郁非。

我注视着那两颗大星,蓝色的星星在向外喷吐着锐利的光芒,似乎带着刺目的尖角,另一颗大星则喧张着红色的愤怒气息,如同火山口上萦绕的云雾。它们遥遥而对,仿佛两颗相互怒视的毒眼。大合萨说的,就是铁狼王和瀛台白啊。

“——在你的翅膀覆满羽毛之前,古弥远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将这些强壮的人送到他们各自的对手面前。他实在是算计得太远了。你有这样令人害怕的老师……所以我不担心。”大合萨似笑非笑地说。

“我可不知道……”我低声说,有点害怕地揪住雪妖背上耸立的毛。雪妖在伤心地嗥叫着,为了它的大群同伴的远去。它们此刻应该被剽悍的驰狼骑兵们骑在胯下,星夜疾驶在绕往青阳人后方的狼道上吧。

“它们的光芒正盛,可是贪狼的骄傲和郁非的愤怒,会让它们变得脆弱……我不担心,大君,一切都已经注定好啦。”大合萨含义隐晦地笑着,这位在西凉之败后变得格外谨慎小心的大合萨,此刻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愤虢侯已经来问了三次了,明天会起雾吗?”

“天就要亮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大合萨说。

“你就知道睡觉,”我不满地说,“都是和贺拔蔑老学的吧?”

他一手举着白牦牛尾的旄杖,摇摆着往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找长孙龄拿几张青藤纸来,再拿一枝朱砂笔,写几张帖子,写什么他知道,让他将它们贴在我寝居的门楣上。”

“最后,”他说,声音已经渺不可闻,“不用担心明天会不起雾,因为雾气已经来了,我听到了它的脚步声。”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因为我看到一团团的雾气随着大合萨的脚步已经开始流转,它们簇拥着他的身子,把它包裹起来,然后向外发散,越来越浓厚,重重地笼罩在我们俩站立着的丘陵上。

瀛棘的大军是在前天夜里静悄悄地出发的。那一天夜里也是雾气霭霭,闷热潮湿,在幽暗的瀛棘王卡宏里,瀛棘的首领们围绕着沙盘而立。沙盘高低起伏,高山大川历历在目,那些起伏的原野和高地、疏林、沼泽上摆放着象征大军的青阳白俑、各部杂色俑和瀛棘红俑,每一俑为一千人,背涂圆圈的为骑军,背涂黑线的是步兵,涂着黑色半月的则是弓箭手,这些象征数十万军队的陶俑在沙盘上混杂成交错的巨大棋盘。一个涂成金色的陶俑格外引人注目,它安坐在大望山口正北麓,四周簇拥着密集的圆圈白俑。这个陶俑,正是那位率兵南来的青阳王吕贵觥。

“吕贵觥年轻急躁,比西路青阳大军行程提前了数日到达北荒,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啊。”铁狼王说。

众人都点头称是,但这一阵的形势依然让每个人心头如压千钧重石。所有能参战的男子都拿起了刀箭,这四万人,可是瀛棘最后的血本了。这块石头让他们沉甸甸地说不出话来。

铁狼王皱着眉头问:“如果前山王在,他会怎么办?”

此刻瀛棘老将已经所剩无几,只有贺拔那颜老成持重,坚忍雄毅。他当年为前山王的心腹战将,曾统领最精锐的贺拔部大军,东征西战多年,实在是阅历丰富的百战之将。瀛棘部的少年将军多半都唯其马首是瞻,铁勒延陀对他也颇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