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母亲与雷神(第4/7页)

父亲死后,夷川早云单方面取消我与海星的婚约,惹得母亲勃然大怒。

母亲很中意海星,当时她的怒火非同小可,可说是怒发冲冠。她对登门拜访的夷川早云怒喝一声:“去死吧你!”如同字面上形容的,将他踹出纠之森。然而早云依旧一言不发,脸上挂着低俗的冷笑径自离去。对我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而在那之后,下鸭家和夷川家正式断绝来往,直至今日。

“说起来真是蠢事一桩。”二哥说,“这种争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要是老爸还在,才不会让早云这么嚣张。”

“的确,如果老爸还在,应该会处理得更妥当。”

“哥,我一直在想,老爸的死该不会是夷川干的吧?”

我说完后,二哥保持沉默,久久未出声。

“哥,怎么了?”

“别胡说。”二哥以不像平日的严肃口吻说道,“要是因为口无遮拦又惹来麻烦,那才真是蠢呢。”

我沉默无语。巷弄间传来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响。

“每年盂兰盆节,我总会想起老爸。”二哥感触良深地低语,“今年的‘五山送火’,你们也会派出纳凉船吧?虽然我是只青蛙,没办法一同乘坐……”

“船的事大哥似乎正在安排,不知进行得顺不顺利。”

“对了,去年船被烧毁了。”

“想到就一肚子火,都是金阁、银阁那两个家伙干的好事!”我在井边气得直跺脚。

“算了,看开一点吧。如果是老爸,一定会一笑泯恩仇。”二哥在井底遥想过去,“老爸过世时矢四郎刚出生,你刚进红玉老师的学校。”

“不知不觉,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老爸喝酒时总是在聊你的事,要是矢一郎大哥知道了一定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没说,其实老爸最看重你,他还曾请红玉老师特别关照你,说自己的孩子里就数你最像他。”

我鼻头微酸,在黑暗中轻轻发出几声呜咽。

“我说矢三郎,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我不记得了。”

“我一直在回想老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始终想不起来。我一直很懊恼。”二哥说,“我真是个没用的儿子。”

父亲在世的时候,在“五山送火”那晚派出纳凉船是下鸭家的重要活动。每年盂兰盆节,祖先的灵魂会聚集在京都,我们得将他们赶回阴间去。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也会住进阴间,成为被赶回去的那群亡灵之一。

幺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成了父亲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们家的飞天纳凉船“万福丸”披挂了许多装饰品,热闹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说要让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的白嫩可爱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亲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灯下,一脸嬉笑的模样。

和二哥一样,我也曾试着回想父亲生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他的死实在太过突然,我一直想不起来。不能说这样就是不孝,我认为二哥大可不必自责,毕竟我们谁都没料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宁静的寺院内,一只青蛙和一只狸猫落寞地垂首不语,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

蓦地,二哥以确信的口吻说道:“喂,看来有大人物要来了。”

“是谁?”我吃惊地反问。

二哥回答:“我的屁股痒了起来,看来是雷神大人要驾到了。”

“糟糕!”

我在井边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满乌云,虽然还没听见雷声,但习惯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这么说了,保准没错。

“谢谢你来看我。”二哥在井底吐着泡说,“老妈就拜托你了,谁叫我只是只青蛙。”

还没来得及听二哥把话说完,我已迈步狂奔。

来到八坂路时,一阵冷彻肌骨的强风吹过。

“去死吧你!”

母亲怒火攻心时,常会撂下这句重量级的狠话。

我们四兄弟也都效仿母亲,每当心头涌上怒火都会大喊一声:“去死吧你!”这句爽快否定对手一切的话语,我们用得可顺口了。

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么说话,于是自我警惕,向我们阐述“爱你的敌人”的美德。只不过一遇上看不惯的家伙,她总是管不住自己,仍会以满腔怒火朝对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时甚至不理会我们的制止,犯下差点让对方真的死去的暴行。这是母亲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们阐述何谓“言行一致”的美德的。

然而胆识过人的母亲,对打雷却是畏如蛇蝎。

一旦打雷母亲便坐立难安,竖起全身狸毛,颤抖着四处寻找藏身之处。若不钻进纠之森深处一顶古色古香的蚊帐中,由我们兄弟紧搂着她,便无法平静。

每当听到雷声,我们四兄弟都会奔回母亲身边,像玩挤馒头游戏[5]似的全家挤在蚊帐里,每当闪电照亮四周,便能感觉到母亲身体发僵。当雷神大人威风凛凛地在天空奔腾,我们只能屏气敛息,静候他离去。

更令人担心的是,母亲只要听见雷声就会变回原形。

在出町一带名气响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打台球时突然变成毛茸茸的狸猫,不管在人界还是狸猫一族,想必都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我踩着自行车,迅如疾风地穿过东大路。街灯照耀着云层底端。

我猜幺弟八成也正赶往出町柳,于是骑到一路从冈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时,便改向左走。

夷川发电厂位于这条排水渠沿岸,水门前沉静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斓的街灯下,光滑如镜。白光下,对岸有个无比凄清的身影,那是致力于琵琶湖排水建设的北垣国道知事的铜像。我们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鸭铁太郎,听说他与北垣知事交谊深厚,彼此互称“铁少”和“阿国”。不过铁太郎是个大骗子,就连临终前也设局死后假装在世长达半年,我看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着水门,骑上排水渠上的小桥,目击了桥上发生的一幕。

桥中央一只小狸猫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看那屁股不住颤抖的窝囊样,我确信是幺弟。桥的北侧,有只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财猫嚣张跋扈地挡住去路,目露凶光,瞪着不住颤抖的幺弟。

我可爱的幺弟竟遭一只目中无人的招财猫欺负!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责任,于是我大喊一声:“下鸭矢三郎前来领教!”那只招财猫大眼滚动,望向了我。我丢下自行车冲上前去,幺弟马上死命往我臂弯里钻。我搂着蓬松柔软的幺弟,昂然而立地瞪着那只招财猫。

“哎呀,原来是矢三郎来了。”

挡住去路的招财猫说完,咧嘴而笑。每当他笑着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随之晃动,只见上头以寄席体字形[6]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