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母亲与雷神(第2/7页)

“大哥八成是讨厌倚赖弟弟吧。”

“你该好好和他相处才是。”

“我很爱大哥啊,他是个好人。”

“又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你这孩子真是的!”母亲瞪了我一眼,“矢一郎个性刚直,不够圆融,不懂得如何应付你这种个性古怪的人。你得让让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个性轻浮,倒是意外顽固,一定是像我。不过,顽固也要有个限度。”

不久,常和母亲一同玩台球的那群大学生走进店里。

我装出楚楚动人的可爱模样站在一旁,似乎令他们很不自在,于是我决定先行离开,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亲和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我将她唤到角落,附在她耳边低语,表明想去找二哥,母亲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还活得好好的。”

“妈,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因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没这回事。”

“待在那种地方虽然是他的信念,但他也觉得无颜面对我。”母亲说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还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发电厂,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已经受够了见习,你请他吃点好吃的吧。”

幺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发电厂后面的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

“妈,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待会儿打雷,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声,我目送她走向台球桌的背影。

黑衣王子那梳得纹丝不乱的头发,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穿错服装、来错场所的怪人,一点也看不出是四只小狸的母亲,但她体内确实蕴藏了炽热的母爱。母亲真是不可思议,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我模样可爱地向那群学生行了一礼,逗得他们眉开眼笑,然后走下楼梯。

来到加茂大桥旁,我从娇小可爱的少女摇身一变,变成蓬头乱发、不起眼的男大学生。那是我平日在人类世界行走时的模样,因此其他人常叫我“萎靡大学生”。

我骑着自行车,在夜幕低垂的东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建仁寺南侧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窝在珍皇寺内的古井里,年纪轻轻便过起隐居生活,时间已达数年之久。

二哥以“史上最没斗志的狸猫”闻名全京都。

从小他便极少在人前展现他深藏不露的“斗志”,也少与人往来,难得展现活力,族人几乎都把他当呆子看。

长大后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后才稍替自己争回面子。每当黄汤下肚,二哥毫无斗志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他会变身成最拿手的“伪睿山电车”疾驰在大路上,让那些沉迷夜生活的游人吓得魂飞天外。

听说父亲常邀二哥喝酒,怂恿他:“试试那招吧。”然后搭上二哥变身成的电车,在京都街头纵横驰骋,朗声大笑。父亲似乎很中意二哥的伪睿山电车绝技。

由于父亲四处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自然也最长,父亲不让我们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从不喝酒的大哥对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亲的死对二哥打击很大。父亲死后,他不再喝伪电气白兰,愈来愈无霸气可言。

有一次他严重消沉,喃喃说着:“呼吸真麻烦。”母亲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下鸭川。母亲因为父亲刚过世,情绪不稳定,竟亲手将孩子推入河里。但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乱,口中念着“游泳也麻烦”,竟一路随着水流漂到五条大桥底下,毫无斗志的模样实在令人哑口无言。那天,我和幺弟把一只卡在五条大桥桥墩下的落水狸猫捞起来,带回了家。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二哥决定不再当狸猫了。

我们以为二哥到底是疯了,慌得手足无措。然而二哥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他不理会我们的恳求,离开了纠之森。

自此他变身成一只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没变回狸猫。我甚至忘了二哥当狸猫时的毛色。

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探望过藏身井底的二哥,他们俩已经数年不曾交谈了。

祇园八坂神社一带弥漫着夜的风情。

热闹的灯火从八坂神社的石阶下沿着四条路一路绵延,往南延伸的花见小路上行人如织,我改走另一条行人较少的西斜小巷弄。从大路转进祇园,这一带的巷弄十分幽静,我踩着自行车,感到一家家餐馆的灯光散发着梦幻的迷蒙光芒飞快地流逝在身后。

沿着建仁寺的围墙走进暮色中的寺院,寺内宽广辽阔悄无人迹,钠灯的黄光自黝黑的松林间穿射而出。我穿过寺内,从南门来到八坂路。

顺坡而上,往东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于南方的市街。眼下已过了参拜的时间,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我越过砖墙绕往正殿后方的古井,透过盖住井口的木门,往井里窥探。

“哥。”我唤了一声。幽暗的井底传来仿如口吐泡沫般的细声应道:“是矢三郎吗?”我坐在古井外缘,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终瞧不见二哥的身影。不过我心念一转,反正就算看到也不过是只青蛙,无所谓啦。

“我今天要在这里吃晚餐。”

我坐在井边,吃起在八坂神社前的牛肉盖浇饭店买来的便当。

“牛肉饭很好吃吧?”二哥在井底感触良深地低语。

“哥,你都只吃虫子对吧?”

“既然当了青蛙,就该像青蛙一样生活。”

“虫子不会卡在喉咙里吗?”

“这里水多的是,不怕噎着。”二哥轻描淡写地回应,“不过,把大小适中的虫子一口吞下的那种顺畅感可痛快了。”

“看来你当青蛙已经当得炉火纯青了。”我大口嚼着牛肉饭。

入夜后的寺内静悄悄的,没人会到井边来。寺院位于巷弄深处,听不到大路上的车声。

两年前我得知,二哥当青蛙当得太像样,以致变不回原本的模样。这可悲的事实令我慌张不已,但二哥不当一回事地望着我,口吻不改平日的沉稳。我问他不难过吗,他只是应我一句:“得知无法恢复原形的那晚,我有些落寞,不过现在已经释怀了。”他也未免太容易释怀了!

我提议找外婆帮忙,她或许能治好,但二哥坚持:“如果要拜托那个坏心眼的臭老太婆,我宁愿当一辈子青蛙。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变回狸猫,这样正合我意。”

如此这般,二哥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好久没来探望你,你一个人会寂寞吗?”我边吃牛肉饭边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