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俑(第2/9页)

公蛎将丁香抱在胸口,在一片沁人心脾的清香中闭上了双眼。

已经过了亥时。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和乞讨者,横七竖八地挤在门前的青石条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公蛎独孤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得细长,显得极不协调。

丁香有些发蔫,部分花儿已经软趴趴地垂下了头,同公蛎一样沮丧。公蛎手心的汗,将木赤霄的手柄浸得黏糊糊的,只好不时地在衣襟上擦拭一番,将衣襟搞得皱巴巴的。

脚踝已经发麻,公蛎靠着一棵松树慢慢蹲下,像个乡下进城的老农蹲在集市旁售卖根本无人购买的货品,茫然的眼神,无助的姿态,显得极不成体统。

闭门鼓敲过,公蛎仍然摆着这个姿势。一个瘸腿乞丐在旁边等待良久,终于一瘸一拐过来,将公蛎往旁边一掀,气愤地道:“这是我的位置!”

蔫了的丁香花瓣落了一地。公蛎小心地护着未掉落的丁香,爬起来继续引颈张望。

可是一直等到天亮,阿意也没有出现。

(二)

公蛎觉得自己着了魔,但是却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天亮之时,他带着满身臭汗和泥土,迎着阳光返回如林轩时,都沮丧地想,今晚不来了。木赤霄,这么个小玩意儿,阿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或者她已经找到了更好的玩具,早忘了同公蛎的见面之约。但是一到傍晚,公蛎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带着木赤霄来土地庙前等待。

七八天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将近立夏,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腥味和麦秸的甜味,原本温和的阳光徒然炽热起来,脖子、腋下的痱子跳跃着,像有一把针尖在刺,又痒又痛。

可是心里会长痱子吗?公蛎很想问问那些常人,却懒得说话。那种刺痛烦躁的感觉,让公蛎绝望。

冉老爷曾经过来质问公蛎是否进入他的房间,公蛎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个傲慢的白眼,说来也怪,冉老爷竟然没说什么,阴鸷地盯了他一阵,就此走了。

他每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如林轩吃早餐时,常常看到冉老爷不远不近地坐在不远处。有时他在土地庙发傻时,偶尔也能察觉到冉老爷的身影。毫无疑问,冉老爷在偷窥他、跟踪他,可能想取回木赤霄,可是公蛎将木赤霄别在腰间,一副“你要来抢我便拼命”的势头。江源仍然未回,小花匠每日将他房间的花打理得齐齐整整,不用公蛎操任何的心,但他告诉公蛎,江公子原本说回去三五天,如今半月过去,只怕他不会回来了。而忘尘阁,仿佛已经忘记了公蛎,从毕岸到胖头,没有一人来问过他的日常,仿佛他同忘尘阁没任何关系一样。

土地庙渐渐成了公蛎日常的一部分。吃过中午饭,小小的午休一阵,他便到土地庙候着。他的一身整洁和相对讲究的衣着,同周围的脏乱差格格不入,不过公蛎的一脸呆相,以及身上那种无意识的好奇和生机勃勃,很快便掩盖了这种差距,而同周围的乞丐、流动摊贩以及流浪者打成一片。

这日中午,公蛎早早来到了土地庙。

原来他今天上午回了忘尘阁。毕岸同阿隼仍然不在,远远看到汪三财、假公蛎和胖头忙得不可开交,三人各司其职,配合甚为默契,心中顿时又酸又苦,几乎想要冲进去,但想了又想,还是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公蛎不想回客栈,街上晃荡了一阵,还不忘偷偷折几支街边盛开的月季,捧着来到了土地庙。

土地庙前香火正旺,来上香的人,都是些布衣荆钗的底层百姓,几家卖香烛纸钱的老妪,一家卖弓箭的哑巴,还有些卖烧饼吃食、瓜果蔬菜的商贩,无精打采地坐在摊前打着盹儿。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会来。公蛎环视一周,重重地叹了口气,茫然地看着手中月季娇艳欲滴的花瓣。

卖南瓜的豁牙驼背小贩热情地同公蛎打招呼:“公子今天好早!新摘的南瓜,要不要尝尝鲜?”他牙齿漏风,把“早”读成了“找”。

公蛎摆摆手,懒懒道:“多谢啦,我不爱吃南瓜。”

一个小贩挑着高高的竹屉,探头赔笑道:“客官,麻烦借个过儿!”公蛎连忙躲开,站在甬路边的松树下。

原来是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侏儒,满头大汗,以手做扇,四处张望了下,可能见周围游客不少,嘴里念叨道:“先摆这里好了。”熟练地将两个半人高的竹屉在树荫下摆好,拿出几只捏好的小狗、小猪、小马什么的,插在对外一侧的竹筒上,接着拿出红黄白黑等各色彩泥来,以小镊子、小剪刀等为工具,三下两下,捏出个轻纱遮面、半抱琵琶的美人儿来,用竹签一扎,照样插在竹筒上。

原来是个捏泥人儿的。他见公蛎目不转睛地看,嘿嘿一笑道:“昭君出塞。”嘴上说着,手里不停,捏了一朵红艳艳的月季出来塞给公蛎,混入一捧月季中,竟然同真的一样,不仔细看难以分辨。

公蛎伸出拇指赞道:“好手艺!”

捏泥人的一张粗糙大脸显出讨好的表情,讪讪笑道:“让您见笑。”瞄着公蛎,挖出一团团泥巴又搓又揉又捏,再用小毛笔描描画画,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捧着一束月季,满面愁苦,可不正是公蛎么?

豁牙小贩也过来凑热闹,道:“您也捏一个我来瞧瞧,我拿一个南瓜来换。”

公蛎忙摸出三文钱来,拿着小泥人儿爱不释手。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动,问道:“你会不会捏双面泥人儿?”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开玩笑呢。怎么会有双面泥人。”拉过脖颈搭着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经道:“我可是正经的手艺人,从来不做歪门邪道的事儿。”

公蛎本来是随口一问,听捏泥人的话里有话,疑惑道:“双面泥人儿,能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

捏泥人的表情怪异,摇头不答。恰好一个进香的佝偻老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过来买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只拟人样儿的小羊,接着又有几个满脸汗道子的孩子围上来,叽叽喳喳每人挑了个走了。

捏泥人的本来只是路过歇脚,没想到生意还不错,乐呵呵的十分开心。公蛎等这拨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钱道:“麻烦再帮我捏个潇洒飘逸些的。”

捏泥人的一口应承,嘴里嘟囔道:“要潇洒飘逸的……抬头,挺胸,衣摆随风飘起……”看他长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来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真是行行出状元。公蛎连声惊叹,大赞他手艺好、心灵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开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好多人看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