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众神降临(第5/8页)

“我可不允许这样安排。”弗洛斯特用英语说。

“我亲爱的弗洛斯特,”威瑟说,“现在可不是时候……我们俩总得有个人去欢迎朱尔斯啊。”

流浪汉又开口说话了。“请原谅,”穿着法衣的人说,“他说什么,我就得翻出来,那不是我自己的话。他不许你们在他面前用他不懂的语言交谈,通过我翻译也不行。他还说,他的老习惯就是别人遵命听话。他刚才还问,你们打算与他为友,还是为敌。”

弗洛斯特朝着假梅林上前一步,他的肩膀碰到了真梅林破旧的法衣。威瑟还以为弗洛斯特本打算说话,可是又怯场了。实际上,弗洛斯特怎么也记不起想说的任何话。可能是由于刚才猛地从拉丁文跳到英文。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想到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他早就知道,他和那些所谓的巨灵之间的不断的交流,会对他的心理带来无法预测的影响。悲观地说,他也一直意识到也许自己会完全丧失心智。不过他已经把自己锻炼得对此毫不关心。现在,看来是真的发生了。他提醒自己,恐惧不过是一种化学反应。此刻他显然应当置身事外,恢复过来,今天晚上再卷土重来。因为事情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末日到来的最初迹象。很有可能他还要努力奋斗许多年,最后会胜过威瑟。他会杀了这个教士,甚至梅林,即便是梅林,也不会比他更适合站在巨灵左右。他站到一边,流浪汉在真梅林和副总监的陪同下,离开了房间。

失语只是暂时的,这一点弗洛斯特可猜对了。他们一走开,他就觉得说话没有问题了,他猛摇马克的肩膀,“起来。你在这里睡觉是什么意思?跟我到客观性训练室去。”

◆〇◆

在继续巡视以前,梅林要求给这流浪汉弄件长袍来,威瑟最后把他打扮得好像艾奇斯托大学的哲学博士。这个大惑不解的流浪汉被穿成这样,眼睛半睁半闭地走着,好像踩着鸡蛋一样小心仔细,人家领着他上楼下楼,穿过动物园,又走进牢房区。他的面孔时不时地痉挛,好像打算说些什么;可是如果真正的梅林不问他一个问题,并且紧盯着他,他就一个词也说不出来。当然了,这一切对于流浪汉来说,和对于一个教养良好又有钱,习惯一切一帆风顺的人来说,感受是不同的。毫无疑问,这是件“稀奇事”——他碰过的最稀奇的事。即便不穿着件猩红大袍,即便他的嘴巴不是这样不由自主地说一些他根本不懂的怪声,就彻底洗了个澡这件事,就够稀奇了。不过和他遭遇过的其他莫名其妙的事相比,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第一次。

与此同时,在客观性训练室,马克和弗洛斯特教授之间也剑拔弩张。他们一到那里,马克就看见桌子被推到后面。地上放着一尊巨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几乎真人一般大小,是西班牙传统的艺术品,风格可怖而真实。“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来继续训练。”弗洛斯特看着表说。然后他让马克踩在十字架上,以各种方式加以侮辱。

珍还在幼童时,就不再相信仙女和圣诞老人,也抛弃了基督教。而马克却从没有信仰过基督教。但在此刻,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平生第一次觉得基督教里可能真有些道理。弗洛斯特看着他,非常清楚这个实验可能会带来这个结果。他深知这一点,是有原因的,巨灵对他所做的训练,也一度让他产生过这个古怪的想法。可他毫无选择。他希望这么做也好,不希望也好,这类事就是入门传授的一部分。

“可你看看。”马克说。

“怎么了?”弗洛斯特说,“请快一点。我们时间有限。”

“看这个,”马克指着十字架上那个恐怖的白色人形,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情愿,“这不过是个纯粹的迷信。”

“那又如何?”

“哦,要是这样,踩在这张脸上又有什么客观可言?往十字架上吐口水,和崇拜这尊像,不都是一样的主观吗?我是说——去他的——这只是一片木头,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只是表面现象。如果你是在一个不信仰基督教的社会中长大的,就不会让你做这个了。当然了,这是迷信。可正是这种迷信威压我们的社会许多世纪之久。实验表明,许多人尽管在自主意识上似乎已经是完全自由了,可基督教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依然压倒一切。因此,大张旗鼓地对基督教一反到底,是获得绝对客观必须的一步。这不是个可以拿来推理讨论的问题。我们在实践中发现,这一步是不能免的。”

自己此刻的心情,马克本人也很惊奇。他对这尊塑像并没有宗教情感之类的感受。最重要的是,这也不符合正直、正常或者健康的理念,马克这几天来正是靠这种理念支持,来和他现在所知的伯百利最核心的圈子做斗争的。这具可怕骇人的现实主义雕塑确实自有其风格,和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一样,距离所谓正直的理念很遥远。这是他不情愿的原因之一。虽然不过是一尊雕像,可它的形象如此痛苦,要侮辱它,似乎也是恶劣的。可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有了这个基督教的象征,似乎整个形势都改变了。这十字架让人无法测度。马克非正即邪的简单辩证法显然不够全面。为什么要把十字架放在这里?为什么有一半以上邪恶的画是关于宗教主题的?他感觉到斗争中还有其他的势力——他之前从没有想过的朋友或敌人。“不管我朝哪个方向走一步,我也许都走到了悬崖边。”他想。他有了一个想法,就是像倔驴一样站住脚,一动不动。

“请抓紧时间。”弗洛斯特说。

声音平静中带着催促,马克想到自己过去总是服从于他,他现在也几乎要让步了。他就要服从了,让这件蠢事快点结束,可这无助的塑像却让他迈不开脚。这情感来得莫名其妙。并不是因为塑像的双手被钉子钉住,显得很无助,而是因为塑像是木头刻的,因此就更加无助。还因为这雕塑,尽管栩栩如生,但却没有生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反击还手,他反而停住了。他想起一个洋娃娃无辜的脸——那是梅特儿的洋娃娃——他小时候把那玩偶撕碎时,也曾有这样的感觉,那记忆直到现在还一触即痛。

“你还在等什么,斯塔多克先生?”弗洛斯特说。

马克很清楚,危险越来越大。很显然,如果他拒绝这么做,他活着离开伯百利的最后机会可能就丢了。甚至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窒息感又一次蒙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个木头基督一样无助。他一边想,看着十字架的眼光也就变了——那既不是一块木头,也不是一块迷信的纪念物,而是一段历史。基督教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人们知道这个人曾经生活过,后来被处死了,杀死他的人也就是当时和伯百利一样的人。马克突然发现,这雕像虽然本身并没有展现正义和正常的理念,却和诡诈的伯百利势不两立。雕像所刻画的,就是正义遇到诡诈时的遭遇,就是诡诈如何摧残正义——如果他坚持正义,他也会遭到如此下场。这就是十字架,他现在对此有了更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