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迷雾(第5/6页)

另一篇头版文章则是这么写的:

在艾奇斯托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是我们《约翰小市民报》希望知道的。在艾奇斯托安置下来的研究院是国立研究院,这就是说,这是属于你我的。我们不是科学家,也不用假装知道研究院里那些聪明脑瓜在想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其他每个人对研究院有什么指望。我们希望研究院能解决失业问题、癌症问题、住房问题、货币问题、战争问题、教育问题。我们希望研究院能让我们的孩子们过上更光明、更干净和更完整的生活。我们就能和孩子们一起前进,再前进,按上帝给予每个人的那样,全面推进我们的生活。国研院是我们老百姓的研究院,会给我们带来我们争取的一切。

这时,在艾奇斯托发生了什么?

你相信这场骚乱仅仅是因为有某个斯诺克太太或者柏金斯先生发现房东把他们的店面和份地卖给了国研院而引起的吗?斯诺克太太和柏金斯先生可是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知道研究院会给艾奇斯托带来更多商机,更多公共设施,大量人口,会爆发出梦想不到的繁荣。我要说,这些骚乱是有人故意捣鬼。

这个指控听起来可能奇怪,但却是真的。

因为我还要再问一次:在艾奇斯托发生了什么?

队伍里有叛徒。不管他们是谁,我都敢这么说。他们可能是所谓信神的人,他们可能有金钱利益。他们也许就是艾奇斯托大学那些老古板的教授和哲学家。也有可能是犹太人。他们可能是律师。我才不管他们是谁,但我有句话要对他们说:放小心了。英国老百姓不会让你们胡来的。我们不能让别人破坏了研究院。

在艾奇斯托该怎么办?

要我说,就该让国研院的院警接管这整个地方。你们有些人也许曾经去过艾奇斯托度假。要是这样,你们就和我一样清楚这个小镇是啥样——小小的、昏昏欲睡的乡村小镇,只有半打警察,十年来游手好闲,因为自行车的灯没开,就会拦下骑车人。让这些可怜的老警察去处理一场早有预谋的骚乱,那是没戏的。昨天夜里,国研院的警察表现出他们可以胜任。我要说的是——我们都该向哈德卡索小姐和她手下那些勇敢的小伙子们,还有她那些勇敢的姑娘们脱帽致敬。让他们放开手,继续干下去。别管官老爷们。

我有个小建议,要是你听见有人背后诽谤国研院的警察,就让他闭嘴;要是你听见有人把国研院警察和盖世太保或者格伯乌[11]相提并论,就告诉他你听过这类鬼话;要是你听见有人谈起英国的自由(他其实说的是愚民主义者的自由、挑剔鬼[12]的自由、主教的自由、资本家的自由)你就要留心说话的人。他就是敌人。告诉他,我说的,国研院就是民主铁拳上的拳击手套,要是他不喜欢国研院,那就趁早滚开别挡道。

与此同时——大家要继续留心艾奇斯托。

我们也许会认为,马克在撰文的热情推动下欣赏此奇文之后,或许会恢复理智,读完这写好的文章后,会厌恶不已。不幸的是,实情几乎是恰恰相反。这工作,他干得越久,就越顺从。

当他最后又誊写了一遍这两篇文章后,他对此已经完全顺从,不存逆反之心了。一个人对自己的作品圈圈点点、爱不释手,当然不希望报社把这文章扔进垃圾堆。这两篇文章他越读越喜欢。而且,无论如何,这不过算是个笑话。他幻想着,到自己年老而又富有的时候,(那时候没准还有个贵族头衔,至少也是德高望重),那时这些往事——国研院丑恶的一面——都已经成为过去,他会给儿孙们讲述如今这疯狂的、难以置信的逸事。(“啊……早年那真是一片混乱啊。我记得有一次……”)此外,他的作品之前只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过,顶多也只是上过书,而那些书的读者也只有大学老师。所以,一想到能上日报——有编辑等着看小样——读者遍布欧洲——他说的话举足轻重,这一切都对他有种不可抵挡的吸引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激动不已。不久前,他还为能进入布莱克顿学院的“进步派”而激动。但“进步派”和现在这事怎么能相提并论?就好像不是人家让他写这个文章的,而是他自己闹着玩的——这句话,让他感觉整件事似乎都是个恶作剧,不知怎的感到宽慰了些。况且,即便他不做,也总有人会做的。他心里的那个小孩也悄悄地说,像现在这样端坐,痛饮美酒而不醉,为大报纸写文章(还是自己闹着玩的),时间紧迫,“印刷所的学徒就候在门外”,国研院的内部核心圈子都依赖他,他真神气,真是个得胜的大丈夫,现在没人有理由把他看作小角色、小把戏了。

◆〇◆

珍在黑暗中伸出手去,但没有摸到本该就在床头的桌子。她悚然一惊,这才发现她根本就没有躺在床上睡觉,而是站着。她身边一片漆黑,冰冷刺骨。她摸索着,摸到的像是凹凸不平的岩石。空气也颇为怪异——似乎是死寂的空气,封闭的空气。远处的什么地方,好像是头顶上,传来一些噪声,但是传来时已经减弱了,震颤着,好像是透过土地而来。原来是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有枚炸弹击中了房子,她被活埋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因为这个想法而害怕,就记起来战争已经结束了……哦,在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她嫁给了马克……她见到了监牢中的阿尔卡山……她遇见了卡米拉。然后,她突然大感轻松地想到:“这是我做的又一个梦。不过是又一桩新事,马上就要做完了。没什么可怕的。”

不管这地方究竟是哪里,空间都不很大。她在一面粗糙的墙壁上细细摸索,在转弯时,脚踢上了一件硬物。她弯下身来摸索。这是一张凸起的石头桌子,或者平台,约有三英尺高。上面是什么呢?她有胆量去摸摸吗?但要是不去摸,那会更害怕。她开始伸手探索桌面,马上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尖叫起来,因为她摸到了一只脚。那是只光脚,冰冷,应该是死人的脚。要继续摸索下去,是让她最害怕为难的,但是又似乎不得不探下去。尸体穿着的衣服质地非常粗糙,也凹凸不平,好像有繁复的绣工,而且很宽大。她一边向头部摸索,一边想:死者一定是个极其魁伟的人。在尸体胸部,手感突然一变——就好像在死者所穿的粗长袍上披上了什么长毛动物的皮毛。她开始是这么想的;然后就意识到这些毛发其实是一部胡须。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摸索死者的脸;她担心:只要一摸上脸,死者就会活动,或醒来,或开口说话。她于是静立了一会。这不过是梦;她可以忍受的;但这个梦太可怕了,而且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她就像失足落进了时间的裂缝,落进了一个寒冷的、不见天日的古老过去的坑洞中。珍希望他们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太久。要是有人能快点赶来,救她出去就好了。立刻,她眼前就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虽长髯飘飘,但像神祇那样年轻(这很奇怪),此人浑身笼罩着金色,强壮而又令人感到温暖,他踏着地动山摇的大步走进这个黑暗的地方。梦从此刻开始变得混乱起来。珍想对此人行屈膝礼(此人其实并没有真正到来,但他给珍留下的印象却是光明而深刻的),但是又意识到,她在学校学的几堂舞蹈礼仪课,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所以她不知道如何行屈膝礼,因而手足无措。这时,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