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10页)

接着,她看到被吊在树上的男人,挖苦地笑起来。“光着身子就不好玩了,”她说,“解开衣服的过程才有趣,就像拆开礼物或者剥开鸡蛋一样有趣。”

走在她身边的鹰头男子低头看看自己赤裸的下身,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光着身子。他说:“我可以直视太阳,甚至不用眨眼。”

“你真聪明。”伊斯特安慰他说,“好了,我们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将影子绑在树上的潮湿绳子很久以前就风化腐烂了,他们两人很容易地就拉断了绳子。吊在树上的人体立刻滑下来,朝树根摔去。他们在他落下的瞬间接住他,把他抬起来。尽管他身材很高大,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搬动了他,把他平放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上的那具身体冷冰冰的,没有呼吸,身体侧面有一处凝结着干涸的黑色血块的伤口,似乎是被长矛刺伤的。

“现在怎么办?”

“现在,”她冷静地说,“我们让他暖和起来。你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知道。可我做不到。”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的话,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可是,时间太久了。”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太久了。”

“我已经疯了。”

“我知道。”她向荷露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他专注地看着她,眨巴着眼睛。然后,他的身体发出微光,仿佛笼罩在一团灼热的雾气中。

凝视着她的鹰眼闪烁出橙黄色光芒,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这种火焰在他眼中已经熄灭很久了。

一只鹰腾空而起,拍打双翅冲上云霄,不断盘旋、攀升,围绕灰色的云层盘旋飞翔。那里本是太阳应该出现的地方。鹰飞上高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圆点,渐渐变成几乎看不见的斑点,再后来,肉眼已经完全看不到它,只能想象它的位置。乌云开始变薄,然后彻底消失,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空,能看到太阳炫目的光芒。孤零零的一道明亮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草地上,景致美丽非凡。随着越来越多的乌云消失,这番奇景也渐渐消失。很快,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草地上,如同夏日午时的艳阳一样灼热猛烈,将晨雨的水汽蒸发成淡淡的白雾。最后,雾气也在炽热中消失无踪。

草地上的那具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沉浸在阳光的光辉与热量之中。

伊斯特的右手手指轻轻从他胸前滑过,她想象自己感觉到了他胸部深处有一点颤动——不是心跳,不过⋯⋯她把手放在颤动的地方,放在他胸前,位于他的心脏上方。

她低头和影子嘴对嘴,把空气吹进他肺里,轻柔地呼进呼出。接着,人工呼吸变成了接吻。她轻轻吻着他,那个吻带着春雨和草地鲜花的芬芳。

他身体侧面的伤口再次开始流血——鲜红色的血液缓缓渗出来,在阳光下宛如红宝石。然后,血流停止了。

她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快点醒来。”她催促说,“该起来了。已经开始了,你不想错过的。”

他的眼睛颤动一下,睁开了。灰色的双眸,眸色幽深得仿佛没有颜色,那是傍晚时分天际的那抹灰色。他凝视着她。

她微笑着把手从他胸前移开。

他说:“你把我召唤回来了。”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仿佛已经忘记该怎么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受伤害的腔调,还有困惑不解。

“是的。”

“我已经死了,我接受过审判,一切都结束了。可你把我召唤回来了。你居然敢这么做!”

“我很抱歉。”

“你是该道歉。”

他动作迟缓地坐起来,身体痛得畏缩一下。他摸摸自己的伤口,又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他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鲜血,血迹下面却没有伤口。

他伸出一只手,她托住他的胳膊,帮他站起身来。他环顾草地,仿佛在努力回忆目光所及的那些事物的名字,他凝视着草丛中的野花、农舍废墟,还有萦绕在银色巨树枝桠间的薄雾和绿色叶芽。

“你还记得吗?”她问,“你还记得自己学到的东西吗?”

“我还记得。不过,记忆会慢慢淡去,就像一场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心脏,然后,你把我带回来了。”

“我很抱歉。”她再一次道歉,“他们马上就要开战了。旧神和新神之间的战争。”

“你想让我为你作战吗?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把你带回来,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她说,“这是我能做到的,也是我最擅长的事。而你现在要做的,是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决定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突然,她意识到他没有穿衣服,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红晕。她垂下目光,转而看向其他地方。

在雨中,在云层里,无数身影沿着山坡一侧慢慢向上移动,爬到岩石路径上。

一群白狐脚步轻盈地走上山顶,身旁是几个穿绿色夹克的红发男子。人身牛头的米诺陶[102]走在长着铁手指的爪子怪身边。一只猪、一只猴子,还有一个露着尖牙的食尸鬼一起爬上山。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蓝皮肤、手持一把燃烧着的弓箭的人,一只毛发里缠绕着花朵的熊和一个穿着金色锁子甲、手持一把长眼睛的宝剑的骑士。

哈德良皇帝的情人、英俊迷人的安蒂诺[103]率领一队穿着皮革护甲的女王们登上山顶,她们的手臂和胸部因为服用类固醇类药物而显出完美无瑕的形状。

一个灰皮肤的男人,额头上的独眼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翡翠,他行动僵硬地爬上山。后面跟着一群矮胖、黝黑的人,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仿佛阿兹特克人雕像上的脸谱,这些人知晓所有被丛林吞没的秘密。

山顶上,一个狙击手仔细地瞄准一只白狐,开枪射击。一声爆炸后,冒出一股轻烟,潮湿的空气中充满火药的味道。倒在地上的尸体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肚子被炸开,脸上全是鲜血。尸体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人们继续向山顶前进,他们迈动自己的双腿、四条腿,或者根本没有的腿,坚定不移地向山顶前进。

他们开车经过田纳西州山区,暴风雨减弱时,周围的景致就变得极其美丽,但若遇到倾盆大雨,情况就让人头疼了。城先生和劳拉一路上一直说个不停。他很高兴自己能遇上她,就像遇见了一位老友,一位从未谋面却一见如故的真正好友。他们谈论历史、电影和音乐,她竟然是他遇到的人中唯一一个看过某部外国电影的人(城先生坚持认为那是一部西班牙片子,而劳拉则确信它是波兰电影),那是一部六十年代的老片,片名叫《萨拉格撒的手稿》。要不是她,他就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幻想出了那部电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