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10页)

地面泥泞而潮湿。

“哈里有糖尿病,”威士忌・杰克接着说,“是偶然发现的。你们的人来到美国,抢走了我们的甘蔗、马铃薯和玉米,反过来把薯片、焦糖爆米花卖给我们,害得我们都得病了。”他喝着啤酒,陷入沉思。“他的诗得过好几个奖。明尼苏达州有出版商想出版他的诗集,于是他开着一辆跑车去明尼苏达和他们谈出版的事。他把你们的车子又换成一部黄色的马自达小跑车。医生推测他在开车途中突然发病,昏迷过去,车子冲下公路,撞上你们竖的一个路牌标志。你们太懒了,懒到不愿意用眼睛看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愿意用心灵去感悟山峰和白云。你们的人需要在各处都插满路牌。就这样,哈里・蓝鸟永远离开了,和狼兄弟在一起了。所以我说,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了。于是我搬到了北部,这里是钓鱼的好地方。”

“你侄子的事,我很难过。”

“我也是。就这样,我待在北部这里,远离白人的疾病、白人的公路、白人的路牌、白人的黄色马自达,还有白人的焦糖爆米花。”

“那白人的啤酒呢?”

威士忌・杰克注视着啤酒罐。“等你们最后放手、离开这块土地回家时,可以把百威啤酒留下来。”他说。

“我们现在在哪里?”影子问,“我还在树上?我已经死了?还是我在这里?我还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什么才是真实的?”

“是的。”威士忌・杰克说。

“‘是的’?这算什么回答,只有一个‘是的’?”

“是个好答案,也是真实的答案。”

影子问:“这么说,你也是一位神?”

威士忌・杰克摇头否认。“我是传奇英雄,”他解释说,“做的屁事和神差不多,只是搞砸的时候更多,而且没有人崇拜我们。人们讲述我们的故事,但在他们讲的故事中,我们有时是反派,有时则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

“我明白了。”影子说,而且他多多少少真的明白了。

“你看,”威士忌・杰克说,“这里不是适合神明生活的好地方。我的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造物的神灵发现了这块土地,或是造出这块土地,或是干脆是拉屎拉出这块土地。可你想想看:谁会去崇拜郊狼呢?他和箭猪女人做爱,结果小弟弟扎满了箭刺,跟个针垫差不多。他和石头吵架的话,连石头都赢不了。

“所以,我的人猜测,也许在这些神明的后面,还有一位创造主,一位伟大的精神层面的神灵。我们要对它说声谢谢,礼多人不怪嘛。但是,我们从来不建造寺庙或教堂,不需要这些东西。这片土地就是教堂,这片土地就是宗教信仰,这片土地比在它上面行走的任何人都更加古老、更加智慧。它赐予我们鲑鱼、玉米、水牛和旅鸽,赐予我们野生稻谷,它赐予我们甜瓜、南瓜和火鸡。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孩子,和箭猪、臭鼬、蓝松鸦一样,都是它的孩子。”

他喝光第二罐啤酒,朝瀑布下面的河流做个手势。“顺着那条河走,你会找到长着野生稻谷的湖泊。在只有野生稻谷的时代,你和朋友一起划着独木舟,去那里,把野稻穗敲落到你的独木舟里,然后回家煮熟,储存起来,可以让你过上好长一段食物无忧的日子。不同的地方生长出不同的食物。往南走得更远一点,那里长着橘子树、柠檬树,还有那些绿色的软乎乎的东西,有点像梨子⋯⋯”

“鳄梨。”

“鳄梨,”威士忌・杰克赞同道,“就是那个名字。可它们在这边却无法生长。这里是野稻谷的家乡,是驼鹿的家乡。我要说的就是,美国就是这么一块土地,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无法适应。他们就像鳄梨,拼命想在生长野稻谷的地方生存下去。”

“他们很难生存得很好。”影子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他们就要开战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看见威士忌・杰克哈哈大笑,笑声几乎像是咆哮,没有一点笑意在其中。“哎呀呀,影子啊。”威士忌・杰克说,“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从悬崖跳下去自杀,你会不会也跟着跳啊?”

“也许会吧。”影子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他觉得那不仅仅是啤酒的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感到如此有活力、如此自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可不是战争。”

“那它到底是什么?”

威士忌・杰克捏扁空啤酒罐,把它压成一个薄片。“看。”他手指瀑布。太阳已经升到高空,阳光洒在瀑布飞溅出来的水沫上,一轮彩虹悬挂在瀑布上空。影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

“那是一场大屠杀。”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

就在这一瞬间,影子看到了。他看清了一切,真相竟然如此明显、如此简单。他摇摇头,吃吃地笑起来,接着又摇摇头,哧哧的轻笑变成洪亮的放声大笑。

“你没事吧?”

“我没事。”影子说,“我刚刚发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没看到所有的,但的确看到了。”

“可能是霍昌克族的,那些家伙隐藏的本事差得要命。”他抬头看一眼太阳。“该回去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这是两人联手设下的骗局,”影子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战争,对吧?”

威士忌・杰克拍拍影子肩膀。“你也不是那么笨嘛。”他赞许地说。

他们走回威士忌・杰克的小屋,他打开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我希望和你一起待在这里,”他说,“这里似乎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多得是,”威士忌・杰克说,“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听着,当神被人们遗忘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亡。人类也会死亡。但是,这片土地依然会在。这里既是美好的地方,也是糟糕的地方。这片土地哪里都不会去。我也一样。”

影子关上门。有什么东西正在拉扯他,他再次独自置身于黑暗之中,但是黑暗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然后,疼痛开始了。

有个女人走过草地,春天的花朵在她走过的地方纷纷绽放。此时,此刻,她称自己为伊斯特。

她经过的地方,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座农场屋舍。即使到今天还残留着几堵破墙,从野草和牧草丛中冒出来,仿佛东倒西歪的一口烂牙。下起了毛毛细雨,乌云低沉地压在天际。天气很冷。

曾经是农场房屋的位置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一棵巨大无比的银灰色的树。所有迹象似乎都表明树已经在冬天里死掉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树前的草地上有几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片。她停在布片前,弯腰拣起一块褐色的东西:那是一块被风化腐蚀得很严重的骨头碎片,应该是人类的头骨。她把骨头丢回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