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7页)

这就和煮青蛙一样,他心想,你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加温。等青蛙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它已经被煮熟了。他所栖身的这个世界也是如此怪异,脚下没有结实的地面,罐子里的水已经煮得猛冒泡了。

刚调到特工部门时,事情看上去都非常简单,现在却——不是复杂,他想,而是稀奇古怪。那天凌晨两点钟,他坐在世界先生的办公室内,接受要执行的任务。“听明白了吗?”世界先生递给他一把带黑色皮革刀鞘的匕首,“给我切下一根树枝,长度不要超过两英尺。”

“明白。”他说,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做这个,先生?”

“因为我命令你去做。”世界先生平淡地说,“找到那棵树,完成任务,然后在查塔努加与我会合。不要浪费时间。”

“那个混蛋怎么办?”

“你说影子?如果你看见他,就避开他。不要碰他,甚至不要骚扰他。我不想让你把他变成一个殉难者。眼下这场游戏的计划里没有殉难者的位置。”他微笑起来,露出刀疤一样的笑容。世界先生很容易感到开心,城先生已经发现好几次了。上次在堪萨斯州,他就高高兴兴地扮演起司机的角色。

“那——”

“不要殉难者。城。”

城先生点头表示明白,接过套着刀鞘的匕首,压下心中涌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对影子的仇恨已经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躺下来睡觉的时候,他就会看见影子那张表情严肃的面孔,看见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种表情让城先生很想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肚子上。甚至睡着之后,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牙关紧咬,太阳穴紧绷,咽喉烧灼。

他开着福特探险家穿过草地,经过那栋摇摇欲坠的农场屋舍,爬上一个斜坡,看到了那棵树。他把车停在树旁,熄掉发动机。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六点三十八分。他把钥匙留在车里,朝树走去。

这棵树异常高大,似乎存在一种完全属于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让城先生无法辨别它到底有五十英尺高,还是两百英尺高。树皮是上好的真丝领带的那种灰色。

距离地面一定高度的位置上,有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被错综交织的绳索捆绑在树干上。树下则摆着一个被床单包裹起来的什么东西。城先生从旁边经过时才注意到,他用脚踢开床单,星期三被子弹毁掉一半的脸露了出来,茫然地瞪着他。他本来预计尸体上会爬满蛆虫和苍蝇,没想到居然没有,甚至也没有腐烂的味道。尸体看上去和他带去汽车旅馆那天的状况一样。

城先生走到树下。他绕到树干后面,避开农舍的视线,解开裤子拉链,冲着树干撒了一泡尿。然后拉上拉链,走到房子那里找到一把木头梯子,把它扛到树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树干上,顺着梯子爬上去。

影子软绵绵地悬吊在将他绑在树上的绳索中。城先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的胸部根本没有呼吸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喂,混蛋。”城大声说,影子没有动弹。

城先生踩上梯子最高一阶,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树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特殊要求,然后用匕首刀锋向树枝根部砍下去,砍断一半后用手把树枝折下来。这根树枝大约有三十英寸长。

他把匕首插回刀鞘里,顺着梯子爬下去。经过影子对面时,他停下来。“天,我真是恨死了你!”他恶狠狠地说。他真希望能掏出手枪,一枪打死他,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于是,他举起树枝冲着对方虚刺一招,做出刺穿他的假动作。这是一个本能的动作,饱含城先生内心的挫折与愤怒。他想象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一支真正的长矛,插进影子腹部,在里面用力搅动。

“得了。”他大声说,“没时间了。”他随即想到,对自己说话,这是发疯的第一个信号。他又迈下几级梯子,然后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的树枝,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拿着一根树枝,却假装它是一把宝剑或者长矛。我可以随便从哪一棵树上砍下一根树枝,他想,用不着非得是这棵树。他妈的谁会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会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农场屋舍旁。眼角一瞥间,他觉得看到什么东西在动。他透过窗户望进去,看到黑暗的房间里堆满破烂家具,墙上的石灰都已剥落。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半梦半醒的幻觉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三个女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

其中一个在编织毛线,另一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一个显然在睡觉。注视着他的那个女人突然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几乎和她的脸一样宽,嘴角从一边耳朵咧到另一边。然后,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轻轻地从脖子一侧划到另一侧。

那就是他以为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到的东西,全部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凝神再看时,除了老旧腐烂的家具、脏污的斑点与干涸的腐烂痕迹,什么都没有。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先生走回那辆福特探险者,爬上车子。他把树枝扔到旁边白色真皮面的乘客座位上,拧动钥匙。仪表板上的时间显示居然是早晨六点三十七分。他查看自己的手表,上面闪动的数字是十三点五十八分。

绝了。他想,要么我是在那棵树上待了八个小时,要么就是时间往回倒退了一分钟。但他认为这只是巧合,两个表恰好都同时出了问题。

在树上,影子的身体开始流血。伤口位于肋部,血从伤口里缓缓流下。血很黏稠,而且是黑色的。

他还是一动不动。如果说他睡着了,他并没有醒来。

远望山顶乌云密布。

伊斯特坐在山脚,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观看黎明时分从东边山脉上升起的朝阳。她左手腕上纹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花,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抚摸着那个文身。

另一个夜晚来了又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还在继续赶来,有单独来的,也有成双结队的。昨天晚上从西南边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和苹果树一样高的年轻人。此外,还有她只瞟到一眼的某个东西,看上去是大众甲壳虫汽车般大小的一个脑袋,他们消失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里。

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外面世界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想象在岩石城里的普通游客们透过投币望远镜望下来,虽然镜头直接对准他们这个草草建城的露营地和这些待在山脚下的人,但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树林、矮树丛和岩石。

她闻到从做饭的篝火那里飘来的烟味,黎明的寒风中混合着烧烤熏肉的味道。营地另一边的某个人开始吹口琴,音乐让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摆。她的背包里有一本平装书,她想等光线足够明亮之后开始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