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7页)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醒悟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始终冷静地观察她。死亡之后,劳拉思考时再也不用隐喻或比喻了,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看着沙发上的三个女人,她发觉自己想到的是陪审团,是正在观察实验室动物的科学家。

她突然开始颤抖,痉挛性的颤抖。她伸手想扶住桌子,稳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滑到一边,像要避开她一样。终于扶稳桌子后,她猛地呕吐起来。她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然后,她感觉自己开始排泄,开始小便,防腐物质从她体内迅速被湿淋淋地排出来。如果还能开口的话,她一定会尖叫出声。可她却摔倒了,落满灰尘的地板向她迎面而来,撞得又快又狠。如果她还能呼吸,这一下准会撞得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体内,像沙尘暴一样呼啸飞旋。成千上万的记忆一瞬间纷纷涌现出来:她全身湿透、一身恶臭地躺在农舍地板上;圣诞节前一周,她在商店里走丢了,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点了一杯草莓代基里鸡尾酒,和一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男孩约会,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车里恶心想吐,车子东摇西晃,罗比冲她吼叫,防护铁柱终于挡住车子,却没挡住车里的人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向前冲⋯⋯

这是时间之水,它来自命运之泉“乌达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时间之水是浇灌世界之树树根的泉水,世上再也没有和它同样神奇的水了。

劳拉醒来时,农舍里空无一人。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擦伤,伤口上面有湿湿的痕迹,那是橘红色的新鲜血液。

然后,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了。她喝下来自命运之泉的时间之水,她能在脑海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鲜血,唾液形成的那层薄膜让她无比惊讶。然后,她上路了。

这是湿润三月里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几天的风暴朝着南部几个州猛冲过去,这意味着远望山岩石城不会有什么游客了。圣诞节的彩灯刚刚取下来,夏季的观光游客还没有到来。

可是,这里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还来了一辆旅游巴士,里面走出十来个男女,他们的肌肤都晒成完美无瑕的茶褐色,富有光泽,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笑容。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似乎是新闻节目主播。你几乎可以想象,他们身上自带一种荧光闪闪的特质,走动的时候,他们的身形显得有些模糊。一辆黑色悍马停在岩石城门前的停车场,停在岩石地精的机动装置旁。

这群电视人心无旁骛地走进岩石城,停留在那块平衡巨岩附近,用令人愉快、富有理性的声音交谈起来。

他们并不是这里仅有的游客。如果那天沿着岩石城内的道路闲逛的话,你或许会发现,这里既有看起来像电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还有几个人看起来更像是只有人的概念,而不是人的实体。你也许会看见他们,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就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乘坐豪华轿车、运动跑车,或者超大型的四驱越野车来到岩石城。很多人都戴着墨镜,他们显然早已习惯在室内室外都戴着墨镜,不愿摘下,一旦摘下就觉得不自在。到处都是精心晒过的完美肤色、合身的西装、墨镜、得体的微笑或皱眉。他们有着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龄和风格。

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表情,一种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认识我,或者你应该认识我。这种快速诞生的熟悉感同时造就一种距离感,他们的表情和态度无不表明一种信念: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世界欢迎他们,他们是受到众人崇拜和爱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们之中,步伐懒散。那些虽然没有任何社交技巧,却依然大获成功、超越梦想的人,多半是这种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拍打着。

站在鹅妈妈饮料店门口的一个生物咳嗽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生物体型庞大,脸上和手指上突伸出无数解剖刀。它的脸上长满肿瘤。“准会有一场大战。”它说,声音黏乎乎的。

“不会有什么大战。”胖男孩说,“他妈的不过是一场模式转移、一次整顿。跟道家的老子一样,战争这类形式早他妈的过时了。”

肿瘤生物冲他眨眨眼睛。“等着瞧吧。”他只回复一句。

“随你怎么说吧,”胖男孩说,“我正找世界先生。你看见他了吗?”

那家伙用一把解剖刀抓抓脑袋,长满肿瘤的下唇因为专心思考而凸了出来。接着,他点点头,说:“他在那边。”

胖男孩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肿瘤生物没有出声,一直等到胖男孩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准会有一场恶战。”肿瘤生物对一个脸上闪烁着荧光点的女人说。

她点点头,靠近一些。“大战之前,你有什么感受?”她的语气充满同情。

它眨眨眼睛,然后开始讲述。

城先生的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上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统,一个银盒子会根据卫星指示轻声告诉他汽车所在的位置。但是,离开布莱克堡、驶上乡村公路后,他还是迷路了。开车经过的那些道路似乎和屏幕上显示的乱七八糟的路线完全不同。最后,他把车停在一条乡村小路上,摇下车窗,向一个早晨出来遛狗的胖女人打听去梣树农场的路。

她点点头,指了下方向,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还是说了句万分感谢,然后关上车窗,向她指点的大致方向驶去。

他继续开了大约四十分钟,驶过一条又一条乡村公路,每一条路似乎都有希望,结果每一条路都不是他要找的路。城先生烦躁地咬住下唇。

“我太老了,不适合干这屁活儿了。”他大声说着,享受了一把电影明星式的厌世情绪。

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大半辈子都耗费在一个以缩写字母当名称的政府部门里。十二年前,他的工作有了一次变动,至于算不算是离开政府机构转而为私人机构工作,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还在为政府工作,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再是政府的人了。管他呢,除非你也变成大街上的普通人,才会觉得这两者之间的性质真的有所不同。

就在他快要放弃寻找农场的时候,车子爬上一个山坡,他看到了农场大门上的手写标志牌。写得很简单,和别人告诉他的一样:“梣树农场”。他停下福特探险者,从车里出来,解开拴住农场大门的电线,重新回到车里,开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