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7页)

过去几天,风暴转移到北部和东部,但依然没有缓和空气中弥漫的压力和骚动不安。当地的天气预报员警告大家,高气压团并未转移,可能会形成龙卷风。这里白天很暖和,夜间却寒冷刺骨。

他们分成了许多非正式的小团体,有的按照国别划分,有的按照种族,有的按照性格,有的甚至按照物种。他们个个看起来忧心忡忡,而且模样很疲惫。

有些人在交谈,偶尔有笑声传来,但只是零星的笑声。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六罐一组的啤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

几个当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过草地走过来,身体的动作有些古怪。开口说话时,他们的声音是占据他们身体的“洛阿”[98]的声音。一个高个黑人男子用莱格巴爸爸的声音说话,他是负责开启死亡之门的神灵。伏都教的死神巴龙・萨麦帝,附身在来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几岁哥特少女的身上,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歪戴在头上的那顶黑色丝绸高顶帽。她说话时发出的是巴龙低沉的嗓音,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挥三个“杰地”——死者之神。这三个杰地附身在已届中年的三兄弟体内,他们携带猎枪,不停地说着下流得惊人的笑话,那些笑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觉得好笑,沙哑着嗓门笑个不停,也说个不停。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牛仔裤和旧皮夹克,在周围转来转去,看着这些人和他们的作战准备。有时她们会指指点点,然后哈哈大笑,她们并不打算参与即将到来的战斗。

月亮从东方升起,还有一天就到满月之际。月亮仿佛占据了半幅天空,当它升起来之后,一层深橙红色的光芒笼罩山脉。月亮越升越高,体积随之缩小,月光也变成苍白色。最后,月亮如同灯笼一样悬挂在高高的天际。

如此多的人都在这里等待,在月光下,在远望山的山脚下,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劳拉渴了。

活着的人会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有时候像蜡烛一样安静,有时候却像熊熊燃烧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影子却燃烧得那么奇怪,高高地吊在那棵树上,发出属于他自己的光。

那一天,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步行时,她责备过他一次,说他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或许,她是希望能看到他因感情激动而迸发出的火花,看到她所嫁的那个男人是真正的男人、充满生命活力的男人。可惜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在他身边,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对他说的话。

现在,影子吊在树上奄奄一息,却爆发出完完全全的生命活力。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但同时又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真实。他请求她留下来陪他,待在这里度过整晚。他原谅她了⋯⋯或许原谅她了。原谅不原谅都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已经改变了。

影子让她到农舍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是,农舍里没有灯光,她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过她们会照顾她。她推了一下农舍的门,门自己打开,生锈的门铰链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着,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完全堵死了。房子里有一股陈旧而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里面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壁炉架上有一盏油灯在燃烧,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炭,但刚刚在屋外,她既没看到也没闻到烟味。她感觉燃烧的煤炭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不过,劳拉更愿意把原因归咎于这栋老房子本身,因为它实在过于寒冷。

死亡让劳拉痛苦不堪,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源于她不再拥有的事物。烧灼般的干渴烤干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寒冷渗入骨髓,任何热量都无法令她感到温暖。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噼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让她感到温暖,地底柔软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暖和起来,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

她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并非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似某些怪异艺术展上的一组展品。沙发面料是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也许是明亮的金丝雀黄。三个女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裙子和毛衣,眼窝深陷,肌肤惨白如新骨。坐在沙发左边的女人几乎算得上是女巨人,坐在右边的女人比侏儒高不了多少,而坐在她们中间的女人,身材和劳拉差不多。自从劳拉进来之后,她们的视线一直跟随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体内有什么东西蠕动着掉落到她的鼻腔里。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凝视它在火焰中起皱、变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完全烧尽后,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们。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就始终一动不动,连一块肌肉、一根头发都没有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身材最高的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请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个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点点头,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她匆匆离开了房间。

劳拉听到农舍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她听到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装满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没找到。她拎起陶罐,发现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她继续喝水,根本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血管。

水流进她体内,如同喝下液态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