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仁慈 Scant Mercy(第3/4页)

“油瓶!”科斯卡大叫。

有人从左边某座塔楼掷出一个插有点燃灯芯的瓶子,砸在一面柳条盾上,火势顿时蔓延。盾牌很快烧成棕色,然后成了黑色,摇晃,倾斜,最终完全倒下。一个士兵号叫着冲出来,胡乱挥打烈焰熊熊的胳膊。

燃烧的盾牌掉在地上,暴露出一整队古尔库士兵,他们有的推着装满石头的推车,有的扛云梯,还有的身披甲胄、手执弓箭与利器。现在他们发出战斗的呐喊,举起随身盾牌护体,跑Z字绕开尸体,边射箭边朝城墙猛冲。他们捂住中箭的脸面。他们惨叫不已。他们爬行、喘息、咒骂。他们哀求、呐喊、嘶吼。他们溃逃,却被纷纷射倒。

城上的弩继续“砰砰”发射,更多点燃的油瓶投掷下去。有的战士朝下面咆哮嘶吼,唾沫横飞地咒骂;有的缩到城垛后躲避下方射来的箭,那些箭大多砸在城垛上或飞过头顶,偶尔才寻到血肉。科斯卡一脚踏住城垛,全不在意危险,大咧咧地探出身,挥舞一把带豁口的剑,叫嚷着格洛塔听不懂的话——说实话,双方每个人都在狂呼乱叫。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场的混乱。我全想起来了。当年我怎么会喜欢这个?

又一面大盾起火燃烧,带来刺鼻黑烟。盾牌后的古尔库士兵哄然而散,好像蜂巢被捣毁后的蜜蜂。他们聚在壕沟边,想找地方架云梯,城上守卫赶紧乱石砸去。这时,投石机射出的石头瞄得太近,结果在一队古尔库士兵中炸开了花,尸体和肉块顿时满天飞。

一个眼睛中箭的兵从旁被拖过。“我伤得重吗?”他哭号,“伤得重吗?”片刻后,格洛塔身旁又有人被射中胸膛,大声尖叫着转了半个圈,失手按下弩机,结果箭矢插进旁边战友脖子里,直没至羽。两人双双倒在格洛塔脚边,鲜血染红了步道。

城墙脚下,一只油瓶在刚抬起云梯的古尔库士兵中爆炸,于是一丝诱人的肉香混入恶臭和烟尘中。着火的士兵尖叫着乱串,毫无方向感,甚至全副盔甲冲进满溢的水道。要么烧死,要么淹死。

“你看够没?”塞弗拉凑到他耳边嘶声问。

“够了。”完全够了。他扔下以斯提亚语嘶吼指挥的科斯卡,气喘吁吁地推开聚集的佣兵们,朝台阶走去。下台阶时他跟随一副担架,每走一步都痛得抽搐,还得挤开向上的人潮。没想到我会高兴下台阶。但好景不长,走到城下左腿已在熟悉的疼痛和麻木中抽起了筋。

“见鬼!”他嘶叫着跳到墙边,“还没伤兵灵活!”缠着绷带、浑身血污的伤兵单脚跳过他身边。

“这算哪门子事?”塞弗拉吼道,“咱们有咱们的活计,咱们抓叛徒,这他妈算什么?”

“也即是说,你不愿为国王而战?”

“我不愿为他送命。”

格洛塔嗤笑:“你以为这座见鬼的城里谁想打仗?”他隐约听见喧嚣中传来科斯卡的尖声辱骂,“也许那斯提亚疯子除外。看着他,呃,塞弗拉?他背叛过埃泽,也会背叛我们,尤其战况不妙的话。”

刑讯官瞪着他,眼睛周围头一次不见丝毫笑意。“战况不妙?”

“问问你自己,”格洛塔皱脸伸腿,“我不是才带你去看了吗?”

***

阴暗的长厅曾是座神庙。古尔库人进攻后,轻伤员被带来这里由祭司和女人照顾——理所当然,毕竟此地位于下城,靠近城墙,而由于烈火和巨石的威胁,附近贫民区均已撤空。随着围城持续,轻伤不下火线,来的逐渐成了重伤员:缺胳膊断腿的,伤口太深的,烧伤严重的,中箭拔不了的。他们躺在血淋淋的担架上,随意搁于拱廊之间,人数日日增加,最终占满了地板。现在只要还能走的都进不了神庙,这里专供受致命伤的人和残废者。专供他们垂死挣扎。

关于痛苦,每个人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有人没完没了地尖叫号叫;有人哭喊救命、慈悲、水或母亲;有人咳嗽、打嗝、吐血;有人大声喘气,直至最后一息。只有死人不说话。这里有很多死人,四肢摊开的尸体不时被拖出去,用廉价裹尸布包起来,堆到后墙。

格洛塔明白,整天都有面色阴沉的本地人在挖坟。出于自身坚定的信仰。他们在贫民区挖出可装十来人的大坑。同样,他们每晚都在焚烧联合王国士兵的尸体。出于我们缺乏信仰。尸体在悬崖顶上烧,油烟飘过海湾,希望能飘到对面古尔库人那里去。作为最后的侮辱。

格洛塔在厅内缓步蹒跚,四周传来痛苦的声音,他擦擦额上汗水,低头观察。黑肤的达戈斯卡人、斯提亚佣兵和白肤的联合王国军人混在一起。各个国家、各种肤色、不同类型的人联合对抗古尔库帝国,并肩作战,平等地死在一起。真教个暖人心肠,若我有心肠的话。他隐隐感到弗罗斯特刑讯官潜伏在墙边阴影中,仔细盯着厅内众人。我时刻警醒的影子,确保我不会因为对审问长阁下的忠诚,而被这里的人赏一锤子。

神庙后方一小片区域被帘子遮住用于动手术。或者说类似手术的活计。锯子锯、匕首砍,让胳膊和小腿跟身体分家。脏兮兮的帘子后传来的尖叫是厅内最凄厉的,语无伦次、绝望无比。跟城墙下的声音差不多。格洛塔透过帘子缝隙看见卡哈亚的白袍血斑点点,深褐色皮肤上也全是血。卡哈亚眯眼看着自己刚割下来的一块油亮的肉。人腿?尖叫逐渐低落。

“他死了,”教长直截了当地说,将匕首扔回桌,拿破布擦擦满手血污,“下一个。”他掀开帘子走出来看见格洛塔。“噢!始作俑者!您来体会罪恶感的吗,主审官大人?”

“不,我来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罪恶感。”

“你有吗?”

好问题,我有吗?他低头看着一位躺在墙边肮脏的稻草席上、挤在两个伤员间的青年。这人脸色蜡白,眼神迷离,嘴唇却动得飞快,兀自低声自语。他一条腿从膝盖刚往上的地方被截掉了,断肢用染满鲜血的衣服包裹,再以皮带扎紧。幸存机会?几乎为零。他只能在这肮脏的地方痛苦地多躺几小时,唯有同伴们的呻吟与他为伴。一个年轻的生命即将熄灭,啊哈,多么令人伤感。格洛塔抬起视线,除了一点厌恶,他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面对一堆恶臭的垃圾。“没有。”他回答。

卡哈亚低头看着染满血污的双手。“真神眷顾你,”他呢喃,“并非人人都有你的意志。”

“也许是的。你的人民战斗得很好。”

“你的意思是,他们死得很好罢。”

格洛塔的笑声刺透沉重空气。“得了,死不可能有多好。”他扫视满地数不清的伤员,“我想你现在最有体会。”